詩歌中景與情的幾種關系
清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說:“昔人論詩,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品味這句話的含意,不外兩點:一是一切景物必然引起作者情感的波動,進而施諸文字,形成景語;二是一切寫景狀物的文字都是作者表情達意的載體。景與情相因相成,不可分離。
古代詩歌是這樣,現當代詩歌也是這樣。現以中國古代詩歌為例簡略分析景與情的關系。
情景交融,是古代詩歌一個最基本的特征。清代王夫之說:“情景名為二,實不可離。”人生活在塵世間,就是生活在“景”中,春夏秋冬,雨雪風云,山水草木,花鳥魚蟲……無不直接或間接影響著人們的生活和情感。秋風肅殺,寒霜凝冽,萬物凋零,樹葉紛落,常常使人抑郁悲戚;春風和煦,草長鶯飛,百花盛開,翠柳依依,又常使人心曠神怡。付諸筆端,豈不就是動人的情語?
景是客體,外界之景作用于人的感官,就會觸發人的聯想,所謂“觸景生情”。詩中的景物,都是為抒發情感服務的。人事不同,景色不同,時世不同,情感當然不會相同。即使面對同一個景色,由于環境不同,遭遇不同,生出的情也大不相同。同樣是詠春,身任治世太守的白居易欣賞的,是西湖早春,“鶯爭暖樹”,“燕啄新泥”,“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派生機,詩人“行不足”,欣悅無比。而身逢亂世的杜甫看到的,卻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片凄涼,以至見花流淚,聞鳥驚心,因為他思鄉念親,憂國憂民,肝腸摧斷。淪為階下囚的南唐后主李煜更是怕見春色,每日“以淚洗面”,“觸目愁腸斷”,吟出的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千古悲歌。景物無意人多情,觸景生情,景因人異,千古斯然。
景物與感情的密切關系,概括起來有以下幾類。
第一類,以景襯情。以景襯情又可分正襯、反襯。正襯、反襯又各有兩種情形。
第一種情形,“樂”景正襯“樂”情。還是看大家熟悉的《錢塘湖春行》:“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詩中抒發對春行錢塘湖所見美景的喜悅欣賞之情,中間兩聯寫春鳥和花草的生機、情趣,即是為抒發后文“最愛”之情作鋪墊襯托。這里,美好景物和喜悅情感在白居易的筆下是和諧統一的。李白《丹陽湖》中“龜游蓮葉上,鳥宿蘆花里。少女棹輕舟,歌聲逐流水”的景象,再現了清風送爽、水天相接、浩瀚無垠的雄奇風光,刻畫出鳥飛魚肥、輕舟搖曳、菱歌悠揚的動人場景,這種清幽閑靜的樂景反映的是詩人閑適舒暢、與自然相和諧的快樂之情。
第二種情形,“哀”景正襯“哀”情。用凄涼之景來渲染凄涼的氣氛,烘托哀傷的情緒。例如李白的《橫江詞》描繪的是“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于瓦官閣”的“惡”景,寫出社會環境的險惡,于是詩人發出“如此風波不可行”的高呼。這正是當時社會對李白的摧殘,在詩人心靈中借助景物而折射出來的哀情。再看他的《沙丘城下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全詩集中表達對朋友杜甫的思念之苦。第二句“高臥”表明詩人的孤獨郁悶、百無聊賴;“古樹”、“日夕”、“秋聲”之哀景渲染了主人公的傷老凄苦的哀情。白居易寫《李白墓》時,拜謁“采石江邊李白墳”,見到的是“繞田無限草連云”,面對“荒壟”、“渚蘋溪藻”,想到“曾有驚天動地文”的李白“詩人多薄命”,情不自禁,長嘆“大雅遺風已不聞”。這樣的例子很多。
第三種情形,“樂”景反襯“哀”情。這可以說是古代詩歌的一個重要傳統。古人曾說:“以樂寫哀,以哀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這里的關鍵,或要抓住全詩的中心句和關鍵詞,或要聯系上下文。下面以三首詩為例作簡要分析。先看杜甫的一首《絕句》:“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然。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前兩句的景是美好的春景,可是后兩句的情又是傷感的懷鄉之情。前面的美景就是為反襯后面的傷感之情服務的。全詩的中心恰恰是后兩句。再看李華的《春行即興》:“宜陽城下草萋萋,澗水東流復向西。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三、四句雖然寫到了芳樹之花和春山之鳥,然而是不是要表達賞春之喜呢?不是,因為花是“自落”,鳥是“空啼”。“自”和“空”強烈表達出美景無人欣賞的孤寂和失落。王安石《白纻山》描寫的是“浮云卷晴明”、“峰巒張錦繡”的美景,但因為詩人“殘年苦局束,往事嗟摧懷”,最終發出“歌舞不可求,桓公井空在”的悲嘆。
第四種情形,“哀”景反襯“樂”情。景是為情服務的,若全詩是“樂”情,前面的“哀”景完全有可能是為反襯“樂”情服務的。請看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前三聯寫塞下艱苦環境條件和緊張戰斗生活,尾聯卻轉到寫將士奮勇殺敵的豪情,這種豪情正是全詩的中心。這樣,我們感受到的,是不畏艱苦、有著鋼鐵般堅強意志的將士形象。這里所謂的“哀”景,全然不見悲哀,而是用來反襯酣戰、壯烈的豪放之情的。
第二類,以景喻情。借助比興,抓住景物和情感世界的相似之處,賦予景物某種特定的內涵,傳遞出主人公在特殊環境下的情感信息。如杜甫的《江漢》中“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這里所寫的“落日”、“秋風”不是實景,而是用來作比喻,形容詩人晚年境況,表現詩人雖年歲已高、身處逆境,卻壯心不已的精神狀態,突出其積極進取的精神。文天祥的《過零丁洋》首、頷二聯中“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也是以景喻情,詩句極其精煉的概述自己困苦多厄的一生:由明經而入仕,因“勤王”而孤軍奮戰,結果獨木難支,南宋江山被元軍蹂躪得支離破碎,宛如風中的柳絮;自己輾轉各地,妻兒被俘,身世凄涼,恰似雨打的浮萍。從而深刻表達了為國家命運而憂慮不安的苦痛心情,以及深感作為后死者責任的艱巨,集中凸現出他的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氣節。這種以景喻情的手法由來已久,早在《詩經》、《楚辭》中就廣為運用。后來者繼承這一傳統,因此以景喻情的方法在詩歌中得到非常普遍的運用,如李煜《虞美人》“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賀的《馬詩》“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李白的《靜夜思》、《送友人》、《望廬山瀑布》等詩篇都是以景喻情的典范。
第三類,以景擬情。詩歌中“景”和“情”在許多場合是相伴相生的,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情景交融。可有些時候詩人卻故意隱去能直接表達情感的句子,而是融情入景,情感先行,在創作時運用比擬的手法,把先前飽藏于胸中的某種感情,外射到所描述的景物之中,使所描述的景物滲透著詩人的主觀感情色彩,從而生成生動形象的意境。這時“情”“景”合而為一,“景”代替詩人表達感情,“情”滲透在“景”中,讀者必須準確領會所狀之景,才能理解詩中的情感。高明的詩人總能用簡練的筆墨,不加烘托,刻畫出鮮明生動的形象,含蓄表達自己的情感。如李商隱《無題》中“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句,把蠟燭的油說成“淚”,表明了對蠟燭的同情和贊賞,不僅用詞新穎、形象,而且浸透了詩人的思想感情,既纏綿沉痛,又堅貞不渝。五代南唐中主李璟《攤破浣溪沙》:“菡萏香消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這里的“愁”和“憔悴”,就是擬人,賦予“西風”、“菡萏”以人的感情色彩,寫出了一國之君在國家面臨滅亡危險的時候卻無能為力的不盡哀愁。再看宋代另一詩人劉攽的七絕《新晴》:“青苔滿地初晴后,綠樹無人晝夢余。唯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這首詩可謂處處借景物表現情感,說綠樹“晝夢”,南風“偷開門戶”、“翻書”,都采用了擬人手法,表達了對天晴的期盼以及終于入晴的愉悅感,尤其是“南風”,動作那么頑皮,就像是一位老朋友,給人一種親切感,詩人對他充滿喜悅之情。
第四類,以景顯情。賦予筆底景物特定意向,做到情和景互相聯系,互相滲透。單純寫情,離開了景的烘托,詩歌又會顯得突兀、不自然,缺少形象性和含蓄美。抽去感情,孤立寫景,詩歌就會失去靈性與感染力,從而失去靈魂和生命。情景相諧,心物融合,才能創造出意境渾成的佳作。請看曹操的《觀滄海》里寫景的句子:“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詩借景物描寫表現了這位杰出人物的政治抱負和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展示了他對前途充滿信心的樂觀氣度和包容一切的博廣胸襟。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最后一句“楓葉落紛紛”,通過簡練的景物描寫,卒章顯志,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不平和苦悶:同樣富于才情和抱負,為什么自己始終卻難覓知音!王維的《使至塞上》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聯,運用簡筆勾勒出極為空闊壯麗的塞外風光,反映出唐帝國幅員廣大、聲威遠震的情景,再現了詩人親見的戍邊將士戎馬倥傯的征戰生活。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采用白描手法勾勒農村清新秀麗、樸素淡雅的環境,勾勒出翁媼及其三子的形象和生活畫面,表達了詞人喜愛農村和平寧靜生活的審美情趣,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散曲家馬致遠也深諳以景顯情之道。其小令《天凈沙•秋思》構思巧妙,匠心獨運,前三句平列九種景物,每句各寫三種景物,九種景物有機連綴,形成一幅蕭瑟蒼涼的暮秋旅行圖,意境極為深遠。
一般來說,以景顯情,景與情的格調是一致的。但也有特殊情形,比如,景物表面上破敗蕭條,似乎是借以表達傷感之情,而實際上卻相反,由于詩人特殊的身份和審美取向,對此卻非常欣賞和得意,顯示恬靜閑適之情。在陶淵明、王維這類喜歡歸隱田園的詩人眼里,質樸、清靜的農家田園風光遠遠勝于繁華熱鬧的都市。王維在《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中寫道:“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乍一看,有人可能會為這位老者的孤獨和無所作為而傷感,而實際上絕非如此,因為前兩句寫人,塑造了一個意態安閑的老者形象;后兩句寫景,營造出一個恬靜閑適的意境。我們萬不可不顧及詩人個體境況,孤立片面地去理解詩中的意象。王實甫《西廂記》中崔鶯鶯的名句“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秋高氣爽,黃花遍地,楓林紅葉,雁陣壯闊,這該是一幅大好秋景圖,但在鶯鶯眼中,卻是那樣的凄慘、蕭瑟、荒涼,所有景物籠罩在傷感的淚花之中。作者依托景物,以景顯情,將主人公的離別之愁渲染到了極致,哀怨之情附著于景,情是那樣的真切、具體、形象,而且做到了無一物不傳情。
第五類,以景征情。“征”即象征,也即借某種具體而形象的事物暗示特定的人物或事理,以表達抽象的感情和深刻的寓意。如虞世南的五絕《蟬》,前二句“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寫蟬的形狀與食性,因為“垂綏”之蟬的頭部所伸出的觸須,其形狀好似古代官員烏紗上下垂的冠纓,象征意義是明顯的。所以后二句“居高身自遠,非是藉秋風”就蘊含深刻:立身品格高潔的人,無需外在憑借,自能聲名遠播,表現出對高尚品格的熱情贊美。司馬札《宮怨》:“柳色參差掩畫樓,曉鶯啼送滿宮愁。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這首詩題為“宮怨”,卻沒有出現宮女的形象,而是運用象征手法,通過宮苑景物和環境氣氛的描寫,烘托、暗示出宮女的愁怨之情。通篇全從景物著筆,托意深微,用具體可感的景物暗寫宮女的命運,含蓄蘊藉,意境深婉,別具一格。
景物的象征意義一般是固定的,如“歲寒三友”,松柏象征堅貞不屈的英雄氣概,竹象征正直不折的氣節,梅象征堅強不屈的意志;再如,菊象征不畏風霜,杏象征幸福,桃象征長壽,牡丹象征富貴,荷花象征清白,折桂象征榮耀;又如,桃李代表門生,垂柳表示依戀,霜雪代指形勢殘酷。當然也有人另創新意,自當別論。
詩歌都是言志抒情的。李白彩繪天姥山的仙境,以云君降臨、虎鸞歡迎寄托了對美好社會的憧憬,對現實世界的貶斥;魯迅先生沉吟“風雨如磐暗故園”,抒發的是拯救中華的宏愿;毛澤東歌頌“北國風光”、“江山如此多嬌”,激揚的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革命豪情。在這些大家的筆下,一切景物都是有情有意的,與詩人休戚相關。他們能夠與景物交談,憑藉景物抒情達意,把這種情意傳給讀者,把人們引入神奇絕妙的景物世界、豐富多變的情感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