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必有聲
我希望你記住我,記住我曾經這樣存在過。
——《挪威的森林》
“濱州路南段公園內發現兇殺案,被害人當場死亡,蕭聲,你立刻趕來警局!”電話中隊長火燎燎的聲音錚錚地扣著心扉,迅速驅散了蕭聲的倦意。
從床上翻身而起迅速換好警服,在刑偵隊的這幾年,他總是能夠像馬賽人一樣迅速進入戰斗狀態。拉開厚重的窗簾,外面的世界黑黝黝的,靜寂得令人窒息,仿佛怪獸張開的血盆大口。隱約有雪花的微光拓進瞳子,又下雪了,他能聽見雪花落地時撕心裂肺的尖叫。
趕到警局,東方已經泛起了淡淡的魚肚白,遠方的摩天大廈流動著虹霓,揉在冬日破碎的寒風中。雪沒有歇止的意味,站在皚皚的白雪中,蕭聲有幾分出神。在分析室里,隊長正在研討案情。
“死者林芮,33歲,經營一家服裝店,死因匕首刺中心臟,死亡時間大概是午夜,”隊長輕點一下鍵盤,屏幕上立即出現一張女人的臉孔,上揚的眼角有些許嫵媚,“根據周邊走訪,她是黎遠聲——也就是黎氏集團董事長——的情人。”
蕭聲愣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要發生了嗎?神經一根根繃緊,空氣剎那間凝固,窗外的雪花的叫喊聲越來越刺耳。
“根據目前掌握的證據,黎遠聲和其女黎雪都有作案嫌疑。”
隊長點了一下鍵盤,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的模樣,嬌嬈娉婷的女孩刺痛了蕭聲的眸子,一陣濃重的血腥味涌入口腔,胃傳來陣陣絞痛,他的指甲嵌進掌心。時過境遷,難道說雪兒還是自己的心魔嗎?女孩笑容里淡淡的憂傷像根根銀針刺進了蕭聲的胸膛。
“黎雪,24歲,曾就讀于美院……”
(1)
我叫蕭聲,爺爺和爸爸都是吹簫的行家,他們給了我這個名字,融著竹簫清揚的魂,伴隨我一路昂揚向前。
我在警校的日子就要結束了,四年的時光足夠可以褪去我曾經滿身的稚氣,賦予我男人該有的擔當。
那是個盛夏的夜晚,校園里簇簇的茉莉吐露著幽幽的芬芳,星輝拓進花魂里。河岸伶仃的蘭草窈窕安好,扶風的碧柳婀娜優雅,一草一木都是舞動的精靈。
今年的藝術節走了清雅路線,學生坐在綴滿星辰的夜空之下,有花的精魂在身邊翩躚起舞,微風揚起衣袂,調皮的親吻臉頰,正可謂是“人間有樂是清歡”。
當簫聲奏起來的時候,我不禁著了迷,蟄伏在心底細微的浪漫情懷被釋放出來。輕輕合上眼眸,我看到黛色的江南,潺潺的水邊有明眸皓齒的浣紗的少女,說話時小啟朱唇,走路時金蓮輕搖。那是心心念念的故鄉的模樣。
“是簫聲呢!”
聽到有人輕喚我的名字,轉頭卻撞上一個女孩清澈的明眸。美好的笑顏如同沐浴著月華的藍色鳶尾,馥郁雅致,綰起的長發,白皙的頸子,茶色的襯衣下擺簡潔地打了個結。
我輕輕揚起嘴角,對她說:“嗨,你好。”
。2)
有人說,我生來就是最幸福的天使,明媚的就像六月混著薰衣草的風,有那樣好的家世,又有那樣溫柔嫻淑的媽媽。
我叫黎雪,從小生在這座會落雪的城市,喜歡在冬日淺淺的明亮中捧一本書,伴著媽媽端來的清茶,靜靜地度過一整個清晨。爸爸不常在家,但他凝視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寵溺在蕩漾。
我是在藝術節和蕭聲相識的,我們很快成了朋友,他總說我像藍色的鳶尾。
“代表著宿命中游離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麗,可是易碎且易逝。”這是鳶尾的花語。
確實易碎,在前男友離我而去之后,我患上了輕度的抑郁癥。沒有人看得到我傷,我還是曾經的模樣,只是會在漫漫黑暗中因為恐懼而不知所措,僵硬的躺在地上哭泣。
我又在看《挪威的森林》了,村上筆下的直子,周身縈繞著淡淡的憂傷,在一片寥落的森林選擇了結束自己,木月是愛她的,渡邊是愛她的,玲子也是愛她的,當一切都離她而去時,只有最后簡單的一句:“請把所有的衣服轉送給玲子。”連嘆息也沒有留下,破碎和凄清的悵惘。
我總像在看自己的未來,心中空蕩蕩的,可我還是有媽媽和蕭聲啊,我這樣安慰自己,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書上。
“隊長,黎遠聲帶到了。”蕭聲輕輕蹙了蹙眉,他總有一種預感,整個世界好像就要分崩離析了。
“你手上的傷口是怎么回事?”審訊室里隊長冷靜的問訊著。
“一不小心劃傷的。”黎遠聲的眼睛倉皇地眨了幾下。
“案發時你在哪里?”
“在公司加班,你知道集團總有忙不完的事。”他深吸一口氣,動了動喉結。
“那個時段誰能證明?”
“沒有,警官,我怎么可能殺了自己的情人呢!我已經準備在明年和她結婚啊,我……”
“沒有人說你殺了林芮,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黎先生,請問您不久前病故的夫人是否是因林芮而去世?您的女兒又因什么而患病呢?”蕭聲聲音里的鎮定和冰冷突然在審訊室中彌散開來,隊長頗有幾分震驚的轉頭看著蕭聲。
。3)
雪兒的眼底總有化不開的陰影,那是干凈的眸子,但平靜之下的黑暗讓人害怕,她仿佛是一縷要隨時消散的煙霧。
雪兒和藝校那些五顏六色的男女是格格不入的,她總是一襲淺色的便裝去擁抱風的美好,及腰的長發烏黑柔軟。
暮色將要四合的時候,夕陽暖暖的斜暉籠在臉頰,遺落在她漂亮的眸子中,給雪兒的長發揉進了金燦燦的色澤。她總是喜歡在天臺不高的圍緣上緩緩地行走,雖然這樣做一不留神便會摔下去,但她美麗的笑靨卻悄然綻放,我牽著她的手。
“蕭聲,知道我為什么不會害怕嗎?因為我信任你,就算幻覺再灰暗,看到你我也不會再覺得萬念俱灰。”
每當雪兒這樣說,我的心房都好像倒進了一杯發酵的青草汁,有酸脹的淡淡痛感。她像我家人一樣的存在,我不想再看著她病下去。
我想,我是愛她的。
。4)
我總是和蕭聲并肩漫步在校外那片蓊蓊郁郁的樹林里,就像渡邊和直子那樣安靜的前行,草木葳蕤,陽光透過枝椏,將土地染上了點點濕綠,雀兒啾啾的鳴叫輕輕叩擊著心房,讓我無法集中的心神可以在一霎安靜下來,那是抑郁癥的我所能感受得到的少有的平靜。
我給蕭聲講自己的故事:我溫婉賢惠的媽媽有像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柔軟的聲音是荒漠中的一泓清泉。媽媽曾經是市醫院很出色的醫生,可是為了爸爸,她幾乎放棄了一切。一個看過了紅塵繁華的女子,為了一份愛情,一份守護在心底的溫情諾言,毅然選擇了一切落幕后的清淡。
在我病后,她一直是我的陽光,在每個清晨輕輕吻我的睫毛,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生活是蔚藍的天空下微笑的梔子。在我哭泣的黑夜將我擁在懷中,讓我荒蕪的內心可以春暖花開,在陽臺微笑著為我吹干洗過的長發,在廚房為我烹調最甜美的雪梨湯。
可爸爸卻有了情人,那個叫林芮的女人奪走了媽媽的家庭和希望。我看著媽媽黯然傷神,感覺所有的的快樂都隨著爸爸遠去的心煙消云散了……
媽媽一天天消瘦,臉色一天天變得蠟黃,我知道她病了。
我也許再也不會快樂了。
黎遠聲的身體戰栗起來,繼而變為劇烈的震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殺她的!”他近乎絕望的吶喊著,嘴唇變得蒼白,終于不可自抑地落下淚來。
審訊室外,蕭聲輕聲問道:“隊長認為可以結案了嗎?”
“目前還不行,兇器還在搜索中,不過相信很快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蕭聲。
。5)
兩年的時光潺潺流逝,在冬天最寒冷的時節,雪兒的媽媽去世了,在那場凄清的葬禮上,空曠的天地間仿佛回蕩著大提琴低沉的悲鳴。白色的花朵踏著離殤,漫天的雪花將整個城市湮沒,唱響了哀樂。
雪兒沒有掉眼淚,她淡漠的神情下是洶涌奔騰著的悲傷的暗流。
那一天,雪兒用匕首割開了自己的手腕,熾熱的鮮血近乎噴涌而出,潑灑在雪地上那些炎烈的色彩灼傷了我的瞳孔,那是妖冶的彼岸花向著蒼穹吶喊,在黃泉路上為亡靈禱告。
我知道,在那一瞬,我失去了她,就像她失去了整個世界。渡邊知道,直子從沒有愛過自己,所以感到無比的悲哀,那么雪兒,在你心中呢?你愛過我嗎?
。6)
我被送進了療養院,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情,喧囂過后,一切都會歸于死寂的。就算夏日再熱烈,也永遠無法阻擋肅殺的秋日。醫生說,我的病已經進入了重度的階段,會有強烈的自殺傾向。順其自然吧,我早已看不到未來。
爸爸最后一次來時,神色黯然地安排好一切就匆匆離開,他離開時最后一次將我輕擁入懷,在我耳邊喁喁私語:“小雪,無論發生什么事,爸爸不會讓你有事的。”他不會再出現了,他是我生命中幸福的泉源,給我最美好的人生;卻又是我生命中的劫數,帶給我所有的悲哀和破滅。
我還是不放棄去讀《挪威的森林》,雖然我已經沒有辦法集中注意力了。我終于可以理解直子的痛苦,她選擇在黎明之前讓靈魂消散也是一種解脫吧!我明白那也將會是我的宿命。我明白的,若有一天無法再強撐,那離開是我最好的未來。窗外的雪花洋洋灑灑,落地時有窸窸窣窣的呻吟聲,再也沒有從前的慵懶的日光了,我觸目所及全是灰色。
我現在因為太害怕而無法起身洗澡,但同時又知道洗澡沒有什么可怕的,我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腳剛放到地面上,便覺得萬念俱灰,害怕地轉身躺在床上哭泣。
蕭聲來看過我,但都被我拒絕,后來也就漸漸沒有了音訊,聽說幾個月前他娶了愛他的女孩,那是他的綠子,是可以一生陪伴他的陽光。而我已經把自己放逐許久,不想他看到這樣狼狽的自己。
我想,一切都該結束了。
“剛剛接到報案,在美院的天臺上,有一女子企圖自殺。”警員突然沖進審訊室中。
蕭聲迅速起身,沖出警局,他知道將要發生的一切。茫茫天地,雪尚未停止,寒風還在撕扯怒號,他駕車一路狂奔。
“雪兒,不要!”
白衣女子緩緩轉過身,嘴角輕輕上揚,美麗的青絲落滿了冬雪的芬芳。她的容顏,因為忘記了酸楚,忘記了仇恨,忘記了疼痛,有一份從冰窖火宅逃離掙出后來到青翠草野張臂呼吸的雍容,仿佛雪融后的大山,靜靜地棲著一朵晚霞。
“蕭聲,你是我的渡邊,可我比直子多的是愛,但是,對不起。林芮是我殺的,我把所有的罪孽都帶走了,有你們的暖意我不會再孤單了,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她輕輕伸出白皙雙手,“你還會像過去一樣緊緊牽著我,不讓我摔下去嗎?”
蕭聲剛想要沖上前抓住那雙手,黎雪的身體卻急速向后倒去。“要記得我啊!”她帶著最后的獨白在風中飄搖,那是翩躚飛揚的雪花,安靜地擁抱自己最后的生命歸宿。
(7)
匕首插進林芮的心臟不久,我接到了爸爸的電話,他一改往日的儒雅,聲音里只有驚懼。
“小雪,你在哪兒?告訴爸爸,快告訴爸爸!”
“爸,林芮死了,她和媽媽一樣,靈魂飄去了好遠好遠的地方。”我輕聲笑了,淚水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那端默許了好久,我隱約聽到了哭泣的聲音。
“小雪,我會安排你離開,天塌下來,也有爸爸在,是爸爸毀了一切!但小雪,你要記得爸爸愛你啊……”
心在兩端抽搐、哽咽……
。8)
“在公園河邊的積雪中搜索到兇器,法醫鑒定結果顯示指紋是黎雪的。”我的腦海中滿滿的只有這一句話。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黎遠聲不是兇手,可是我們都是愛她的,所以知道雪兒會用決絕的方式結束仇恨,這是她的固執和脆弱,她愛自己的親人勝于一切,她善待每一份溫存的美好,她的心靈深處只是個孩子。
但還好,她比直子幸運,她最終是可以帶著所有人的愛離開了,那些暖會載著她美麗的靈魂飛向她的迦南之野,所到之處溫暖如春。她會幻做天空中的辰星,守候一份夢想和希望。在那里,會有媽媽的笑靨陪伴。
蕭聲閉上眼睛,仿佛又看見那個夏日干凈的藍色鳶尾在夜空下幽幽地綻放,耳邊雪花飄落的聲音,仿佛安詳美好的誦靈歌。滾燙的淚水悄悄滑落。
起風了。
蕭聲的指尖輕觸兜兜轉轉的雪花,雪落必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