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聞夏蔭鳴高蟬
一直非常喜歡唐人虞世南的《蟬》詩：“垂穗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籍秋風。”雖說起意是表達虞世南那士大夫式的清高，但那寄意中的小景，似乎更多醉人的感覺。
都市的擴張，早就減弱了成片的蔭綠，兒時那隨處可聞的夏日蟬音也已然漸行漸遠。每天騎車沿蘇州河堤飛馳，總覺得少了什么。
近日老爸患了“丹毒”病癥，每天吊針兩次，弟弟工作比我繁忙的多，起先兒子與侄女也抽空去陪護，奈何一個參加了暑期高復班，準備迎戰明年的高考;一個馬上又要赴美繼續深造，正辦理著各類繁雜的手續，于是，大多的時間，就靠我從單位溜號，每天清晨、每天黃昏推著輪椅車，陪著老爺子去醫院輸液青霉素。
從家到醫院并不遠，就跨過那曾經著名的“洋涇浜”，現在依然著名的“延安路高架”，實則感覺加起來應該不超過五百米的。然而，這是上海的一條主要交通要道，帶著一個腿腳不便的病人過這樣一條馬路并不很容易，尤其是很多車流人流并不喜歡遵守交通規則的情況下。雖然走得艱險，但與老人家親近了，我能感覺到老爸很開心，而我一樣也很開心的。
開心的，除了家長里短的交流，時間久了，還會說說我小時候這沿途的景致。
現在老爸居住的地方弄堂大門開在了延安西路上。我們小時候，門牌號屬烏魯木齊北路上的，當然，進出也需走那條小小的馬路�，F在的弄堂口處那時也留著一個大門，平時緊鎖著，只到夏日才會開放，因為那里坐落著一座露天游泳池。文革初期響應“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的偉人號召，將我們的弄堂花園刨去一個大大的假山和池塘，一個25米標準泳池就擠去了我們花園大概五分之一的面積。
有了游泳池，最開心的是青少年孩子們。正常開放日除外，在春初和秋末泳池尚未開放和剛剛結束里，我們弄堂里的小朋友們會在大孩子帶領下，剪斷圍欄鐵絲網，鉆進泳池撲騰。家長也不太會指責，偶然在自家公寓陽臺上、窗戶上看見了，也會悄然看一會，絕不會像現在家長那樣咋咋呼呼地把孩子們從那危險的境地趕緊叫回家，再狠狠訓一頓的。
最后，還是為了安全起見，每年開春，爸爸單位的管理者在游泳池里放養蛤蟆，到水溫可以忍受游泳的黃梅雨季時節，那里全是成團抱著的大大癩蛤蟆，小蝌蚪也可是一群群出現，還有剛剛很多成型的小蛤蟆們。這樣，后幾年孩子們也漸已長大懂事，嫌臟的大家都不愿意跳進那水里了。
夏日是最好玩的季節。我們的花園非常大，形形色色的大小樹木很和諧地各自呆在屬于自己的領地上，根系抓緊小小一片土地，然后向天空擴展自己的領地。有老人家說，那樹中，有的早就超過百年了。由于樹多，那鳥兒、蟲兒也多極了，比我家四樓還高出很大一截的一棵槐樹梢上，就一直筑著一個鳥巢，里面的鳥兒說是“白頭翁”，那鳥巢太高，調皮的孩子根本無法夠到，于是，每年春上，白頭翁就會回到這里孵化小鳥。夏初時，從我家曬臺上能夠清晰地聽到那小鳥啾啾的嬉鬧聲。
還有更多有趣有意思的事情。那時春節農村家鄉來親戚，送禮就是雞啊鴨的，養到夏天的，就與弟弟一起各自抱著自己喜歡的雞，翻動坍塌后雜亂堆放的假山石，看到大大的蜈蚣，那雞們本來被抓得蔫頭蔫腦的，此刻頓時精神百倍，尖尖的嘴巴沖著蜈蚣輕輕一嗑，蜈蚣頓時成了牠們的美餐。另外，那些粗粗的大青蟲，小小的未出殼蟬蛻，還有各種各樣的小昆蟲，只要牠們喜歡的口味，都會是牠們的佳肴。
最有趣的，還算是捉知了了。知了學名就是我文章開頭唐虞世南那首詩名，叫“蟬”，也叫“蚱蟬”的。我們小時候的上海人叫牠“野唔知”，現在好像很少聽到這樣叫的了，孩子們就愿意叫牠“知了”，可能也是很少見到聽到，也可能是他們現在對野生小生物一點不感興趣吧。
放暑假了，我們參加好學校安排的每周二次的小小班聚會，做完家庭作業，協助父母做好指定的家務，就會拿著爸爸為我們制作的細竹竿，或在前面用面團作成小黏團，或用細鉛絲圍成一個小圈，放一只塑料袋子。尋覓到“野唔知”的蹤跡，趕緊或黏或套，嫻熟得很，一準一個，極少逃之夭夭。逮回家一個一個排隊放在窗戶的紗窗紙上，到晚上向家人炫耀我的戰績。
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會在夏天捉“野唔知”帶回家給我們玩了。記憶中最早的一次，我應該是很小的時候。那天他與同事抓回知了，我那手都不敢碰。膽顫心驚地在爸爸的“逼迫”下抓住了，他一松手，我也松手，那知了滿屋子亂飛，媽媽追著爸爸罵，說他嚇唬兒子，爸爸笑得直不起腰，大說男孩膽子不能這么小，長大后會沒出息。那是我年齡很小，卻記得非常清晰……
1972年后，中美開始友好，美國人送了很多紅杉樹苗，歌唱家朱逢博的《紅杉樹》也唱紅在民間廣為流傳。于是，我們這里又劈出一塊地來，刨去不少古樹名木，成溜成溜地種上了紅杉樹。好像這種樹很少吸引蚱蟬，倒是毛毛蟲很多，那時好多人將《紅杉樹》歌詞“紅杉樹，你帶來美國人民的深情，你扎根在中國的沃土”改成“紅杉樹，你帶來美國人民的毛蟲……”。再后來，游泳池被拆了，花園被拆了，建造了五棟職工宿舍，路上的樹木也開始用農藥了，知了蹤影越來越少，加上隨著年齡增長，愛好轉移了，對捉“野唔知”的興趣也就不甚了了了。
這十數日，上海艷陽高照溫度極高，一般都在37度左右，甚至有一天達到38.4度，創下滬上氣溫新紀錄。烈日下，與輪椅車上坐著的老爸忽然同時聽到聲聲高昂的蟬鳴聲。大自然足夠頑強，大自然的生命，包括我也一樣頑強。汗水濕透了幾次衣裳，我還行走在那呵護親情的路上。蚱蟬少多了，卻依然存在;親人遠離的多了，我的記憶也依然存在。及時行孝，為了親情的延續，為了身邊親人的安好。
時光如逝水慢慢流淌，沿途的浪花濺起，鐫刻下我們生命畫卷中的美麗華章，不管是誰在我的記憶中走去走來，心中的歌風干了憂傷，回到過往曾經的原點，愛意終會被愉悅的心情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