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會使記憶風化
春風來了,南墻角的爬山虎打了一個激靈,怯生生地探出了嫩紅的頭,伸出了嫩白的須。然后南風來了,爬山虎舒一舒身子,猶如閃電游走一般,一夜之間綠滿墻壁。于是整個冬天里盤盤繞繞,瘦瘦黃黃的瑟縮的網沁綠了四壁,這一座古老的青磚瓦房便鳥兒一般躲在了綠色的巢里。
太太坐在窗前,看窗沿的爬山虎的小腦袋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哥哥可還會從窗前露出笑臉,打一個唿哨,悄悄地叫一聲“妹子”?
一念之間,歲月已晃過六七十年了,像框中哥哥的容顏還是那般青蔥,妹子卻已經是鶴發童顏:“哥哥,再見我時,你還能記得我么?”
太太看著鏡子,早年的油油的長發存在記憶中了,水嫩的肌膚被風吹皺了,眉淡了,齒落了,皮膚也干了……只有溫暖還在,眼神還在,思念還在,墻外的爬山虎還在……
“哥哥,一切還在,我也還在……”
那是六十年前了吧?那時我們多年輕啊,比爬山虎的嫩尖尖還要年輕,我住在巷子這邊,你住在巷子那邊,相隔不遠。黃昏的巷子的青石板路上輕響著我們的腳步,油紙傘串著一串串清涼的珍珠,傘下的你高擎著雨傘,傘下的我抱著你的書。“哥哥,你冷吧?你的半個身子都濕透了,會感冒的。”“不冷的,沒事。”
怎么會沒事呢?第二天你就感冒了。你躺在窗上,我去看你時,你的臉是紅紅的,你的額是那么燙。我急得掉淚,你卻笑我“小傻瓜”,然后你就半倚在床上,哄我不哭,教我認字。
你教我寫我的名字“筱”,你教我寫你的名字“軒”,然后你教我描紅,寫你教我認的字。那時候我時多么地渴望著讀書啊,我總想知道那咿咿呀呀的戲文是誰寫出來的。
后來你病好了,又去四府公學念書,每天下午你空閑的時候,總來教我幾個字。看你用驚喜的眼神看著我,我就知道我的字寫得越來越好,漸漸的,我能斷斷續續地讀報,看你給我帶來的書。
我們最常做的游戲就是我閉著眼睛,猜你在我的手上寫的字。哥哥,你手劃在手心上的感覺真癢,癢得我總要笑。然后有一天,你卻輕輕地親了我一下~~~
太太的皺皺的臉突然紅了,手指不由自主地摸著自己的唇,那一個黃昏,哪一個吻悄悄地穿過了六十年的歲月,像一個紅蜻蜓的小爪子輕輕地癢了她的臉頰,碰了她的心。
那一年的四月,吹吹打打的,大紅的花轎就進了門。等待的日子,她滿心里都是膨脹,感覺希望與美好就像春天的小草,蓬蓬勃勃爛爛漫漫地在腳底泛濫,在心頭叢生。
“開花的日子就嫁了你,做了你的新娘。”太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鬢角,整了整衣裳。然后就是拜了天地入洞房。鬧房的除了一個巷子里的孩子,就是他們家的親戚和他讀書的朋友同學。人不多卻很熱鬧,家里就母子兩個,守著幾間房子,供他念書已經是捉襟見肘,那樣的婚禮已經是盡力而為了。
婚后的日子像是桂花香,看似平淡但滋味悠長,他在外工作,薪金不高,但卻足夠家里開銷;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回家一個微笑,進門一句問候,等暮色四合的時候點一盞燈,寫幾個字,讀幾頁書……那是一份米酒般香濃的日子。
婚后半年她有了身孕,本以為日子即使不會蜜里調糖,也應該一如既往風平浪靜的,誰知道國勢動蕩,世事難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小小的杭州早已烽煙四起,普天之下難以給他們一隅安身。
“那段日子真是難啊。”太太長噓一聲。哥哥工作是沒有了,房租也沒有了,日子日漸窘迫。哥哥終日里一言不發,眉頭緊皺。我雖也著急,心里卻沒有著落。只怪自己懷孕得不是時候,家里婆母身子也是不爽,雖哥哥的同學同事在上海連連催促,哥哥卻不敢遠走。
直到第二天春天,1922年吧?春天哥哥下了決心要到上海發展,“那時候我的身子已經笨重,七個多月了。”上海的局勢雖不比杭州更明朗一些,但禁不住上海書局的朋友一再邀請,哥哥終于下定決心遠走,并許諾安定下來后馬上就接我們去。
“哥哥走的那天,雨下了一整天,沒到六月的梅雨季節,雨卻連著下了很多天,陰陰的,綿綿的,我的眼淚也跟那雨珠子般,終日不斷。”哥哥去了,身旁冷了不怕什么,怕的是不知道哥哥在外面怎么樣了,吃什么?住哪里?工作怎么樣了?聽說上海很緊,千萬不要出什么亂子才好啊。
后來有一天,我正坐在窗前看窗上的爬山虎。爬山虎是結婚的時候哥哥種的,她說杭州夏天太熱,等爬山虎爬滿墻的時候,屋子就會清涼起來。哥哥還說,沒結婚的時候,就希望在我的窗下種一棵爬山虎,爬上我的窗子,然后看我托著腮傻呵呵的樣子。
木樓梯上忽然響起了沉重的腳步,滿心驚疑時卻是郵局送來的電報,上面只有幾個字:“急,素來上海!”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收拾好包袱跟婆婆交待了一下就走。到了火車站卻沒有火車,只好搭順路的貨車走。
萬沒想到,等我一路顛簸找到哥哥住的地方的時候,見到的卻是哥哥的尸首。我的天一下子黑了……
“后來我才聽他的同學說,哥哥剛到上海便染上了風寒,又因為剛工作幾天沒有薪金,仗著年輕就熬著,誰知熬著熬著就不行了。”太太臉上彎彎曲曲的全是淚痕,耳朵上的銀墜子哆嗦得像風中的樹葉。
“后來我抱著骨灰盒回了杭州,可憐他連孩子的面都沒有見著。”婆婆早年喪夫,晚年喪子,也一病不起,不久也一命歸西。“一個月內連葬兩人,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過來的。”腹中的兒子經不起這般打擊,早早得來到人世。
“就過了一年的好日子啊!”然后身邊的人就都沒了,除了一座空空的房子,還有一張哥哥的照片,就只剩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年哥哥22歲,她不過21歲。
“那日子難熬啊。”孩子小,出不去,坐吃山空、滿目凄涼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只能用“熬”字來形容。過了今天不知道能否過得了明天,夜那么黑,雨腳那么長,風那么冷……
“后來鄉下的姑姑來了,勸我跟她回農村去。”是啊,除了我跟孩子,家里再也沒有人了,城里兵荒馬亂的,倒不如到農村去,種點地有點收成,好歹有姑姑依靠著,心里也還安全。
鎖了門,走吧~~~轉身再看時,只有滿墻的紅紅的爬山虎,在淚眼里荒涼。
孩子大了,滿地跑了,看著孩子的眉眼,依稀可見哥哥的樣子,心下便有幾絲安然。
“你那么年輕,就沒有想過再嫁么?”
“想過,怎么沒有想過呢?累了一天,別人回家有個肩膀靠靠,自己就只能自己挺著,最怕孩子有病了,真是求天告地啊。有時候想想,活著真不如死了算了,可又一想,還有孩子呢,把孩子撇在世上,不是更可憐了么?再想想哥哥是獨子,要是不把孩子養大,哥哥就連個后也沒有了,所以就熬吧。”
“后來你怎么當了老師呢?”“哦,那時候孩子都三四歲了,人們看我孤身一人帶孩子實在太難,就勸我到學堂教書,我當時想我哪會教書啊,學的那些字都快忘光了,可當時農村認字的人也真沒有幾個,也就答應了,都是邊學邊教的。”
轉眼間就是幾十年啊,教著書,掙點錢,養著孩子,孩子也還爭氣,念了大學,有了工作,娶了媳婦,給我生了三個孫女,一個孫子。到如今,兒子媳婦都退休了,孫女也都出嫁了,孫子也出國了,又給我養了兩個重孫子……唉,老了,老了!!九十多歲的人了!
太太摩挲著哥哥的像框,像框里的哥哥還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梳著油光光的大分頭,微微笑著,除了相紙有些泛黃,卻還使記憶里原來的樣子。
后來我聽說,太太一個人去了杭州,她的老房子還在,她的一個外甥女伺候著她,兒孫們幾次勸說,她卻始終沒有回來。
太太在等什么?等著在他手心里寫字,恩愛了一年,想了一輩子的哥哥吧?
時間不會使記憶風化,思念卻如房子周身的爬山虎的藤,越織越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