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海里帶有思戀

　　我已年滿二十歲，可是我從未遇見過海，從來沒有。

　　我知道海是什么模樣，我知道湛藍的海水，知道海邊美麗的白鷺，它總是伴著波浪一起飛舞。甚至，我還聽見過波浪的低唱，聞到過海邊陽光的味道。是在夢中，在那寂靜的薔薇花和丁香花開的季節里，在夢中，你伴著低語向我走來。

　　可是我真的沒有看見過海。

　　關于對海的念想全是因為我的爺爺——一位人民英雄。他說他遇到過海。爺爺年輕時的模樣，我從未見過，從我記事起，他留給我的印象就只是一位消瘦的，慈祥的老人。每天晚上都會抽上幾口大煙，再抬頭望著落日的盡頭。

　　直到我十歲生日那天，爺爺從神秘的木箱中抽出一張泛黃的舊照，我才恍恍惚惚覺得生活中有很多事是我未曾知覺得。照片中的背景是在一片蔚藍色的大海邊，荒涼的土地上難得找到幾顆綠草，一旁的海水正歡騰著，一群人走在海邊，背著由藍格子布料做的臨時背包。“東西很多我們都快被壓得踹不過氣來。”爺爺一旁自言自語，可是我明顯得看到他們直挺的脊梁。我快速的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

　　照片中，他有著一頭凌亂的碎發，臉色草黃，可那臉上卻留下了迷人的笑渦，讓人移不開眼，笑容是暖暖的，就像是暖陽的化身，滿滿的都是陽光的味道，遠處一輪紅日正伸著懶腰，慢悠悠的爬出了海的懷抱。我的心思也隨著眼前的波浪飄去遙遠的他鄉。

　　響久，回過神來，眼前的爺爺神色憂郁的盯著舊照，渾濁的老淚從眼窩里滾了出來，順著臉上的皺紋，向四面八方淌下，落在了我仰起的臉上，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落淚的爺爺，淚水滾燙的在我臉上劃過，我驚慌地抬起手，抹去爺爺眼角的淚花，想叫他不要哭，可喉嚨里像是塞入了一團棉花似的，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我又細細的看著照片上的爺爺，是那么的年輕，又是那樣的美好。這是我的爺爺？當年他也是個威風凜凜的英雄嗎？他又曾有過叱咤風云的年代？他是不是在遙遠的他鄉想念著家鄉的云和山呢？

　　無法明白，真的。我很難把照片中的爺爺和眼前的淚人聯系到一起。那天，正是初春，萬物都蓄發出冬日儲存的力量，樹兒吐出新綠，小草冒出腦袋，冰床也慢慢開始解凍了，山坡中到處都可以看見裊裊云煙，繞著山，繞著水，將傍晚襯托的更加神秘。而我心中的疑點像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鬧得我心里癢癢的。我輕輕的拍了拍爺爺的肩膀，爺爺也像孩童似的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可淚水卻從未停息，滾燙的落在我的衣服上，再摻進我心間。

　　在這期間，桌上的鬧鐘似是被時間老人你拖住了腳步，“滴滴答答”緩慢的行駛著。我出神的望著那張照片，在燈光下泛著舊時光的光影，想看懂爺爺的悲傷，爺爺年輕時是那樣的俊朗。

　　良久，爺爺終于停止了哭聲，抬頭再看了看手中緊緊攥著的舊照，花白的發絲胡亂的生長在頭上，額間的紋路，一道比一道深，臉上的皺紋還停著淚水，眼里像是灌入了一汪清泉，明亮而又清澈。接著將照片放入木箱中，上鎖，封存。動作一氣呵成，只是臉上始終停留著一片烏云，對于照片的事我只字未提，怕驚擾著回憶，十歲的生日，讓我記住了這一幕。

　　天陰了好些日子，又連著下了好幾場雨，甚至罕見的，飄了一點兒雪，春天最終還是徹徹底底的走來了。樓旁的花園里，幾棵野生的薔薇順著雨勢，率先開放了，粉白粉白的，像彩筆輕點的一小朵，放在那里毫不起眼，可薔薇花不管這些，宛然開得歡天喜地，生命是它的，它是主人。

　　雨止，陽光嘩啦啦得來了，可這個時候的陽光，渾身掛滿了鈴鐺，一路走，一路搖，像個活潑可愛的孩童。于是睡夢中的草兒醒了，睡夢中的花兒也睜開了朦朧的睡眼。今日相見，那蕭條的柳枝爬滿了嫩綠的新芽，伸進河中，將河水染成一池春天的模樣。我拿起畫紙，奮不顧身的投入春天的懷抱，照片中的海又悄悄地爬出腦海。

　　“爺爺，你幫我看看，我的這片海美嗎？”拿著畫，鉆進書房，角落中坐著一位老人，帶著老花鏡，手指滑著書上的痕跡，陽光在他的指間跳躍著，發絲間拍打著，還差一對翅膀，就是一位天使了。不知怎么，腦海中冒出這樣的一句話。

　　爺爺接過我手中的畫紙，抬了抬眼鏡框，仔細的端詳著，“這片海很美，可用色太單調了，真正的大海可比這美多啦！”

　　“爺爺，爺爺，你能再同我講講大海是什么模樣的嗎？”我搖著爺爺的肩，將頭枕進他的懷中，一種溫暖撲面而來。

　　從那天起，我迷上大海，將大海裝進心中。

　　我如饑似渴地吞噬者爺爺所講的一切："早晨，海邊平靜得如同一面明鏡，一輪紅日很快就爬出海底，在海的另一邊冉冉上升，整個大海頓時披上了一件波光粼粼的紗裙，白云游走在海面上，海鷗貼著水面濺起一串串的浪花……"爺爺繼續講著，我抬頭望了望他的臉頰，眼里星光閃爍著，笑意從嘴角邊溜了出來，而我也溜進了他所說的那片大海中。在夢中，我遇見了爺爺所說的那片海。

　　然而我還是沒有見過真正的大海。

　　但是學會了畫海，我畫在紙上的全是海，好像我很了解海似的。

　　”爺爺，爺爺，海豚從海面上躍起是什么樣子的？“我又跑進爺爺的小天地里，迫不及待得想要知道答案。

　　”就像是一位苗苗條條的小姑娘在跳舞“爺爺望著窗外，還仍不忘記回我一句。

　　我像是如獲至寶一樣滿足，沖回臥室，我在紙上畫上了一片蔚藍色的大海，上色時還不忘一層層的將顏色加重，這樣海就有了三種藍色了，上面是淺藍如同純凈的天空，中間是深藍，下面則是墨藍了，我還在海面上畫著一位穿著金色紗裙的美人魚，還在魚尾上鑲嵌上了一顆顆小水晶，最后拿來熒光粉為美人魚撒上了金粉，這樣畫看起來簡直是棒極了�？梢幌挛绲臅r間也就這樣溜走了，動作靜悄悄的。

　　我欣喜的拿著畫去找爺爺，爺爺仔細看著我的畫，把我攬入懷中，”很不錯，這才是海的模樣。”

　　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不管怎么樣，我總算是畫出了海，是爺爺的海，也是我的海，我喜歡它，我也想讓更多的人喜歡它。

　　再過幾日，老師宣布，學校要展示學生的畫，會有領導前來觀賞。明天都帶上畫，選出最好的幾幅畫，代表班級展示。我開心極了，但又有些不舍，回家拿著畫舉棋不定，這時爺爺走進，看出我的心思。

　　“就拿這幅畫吧！大家都會喜歡的。”爺爺摸了摸我的臉，臉上滿是干了的淤泥。從小到大，我一邊淘氣，一邊安靜，這樣的我總是會引起爸媽擔心，朋友自然也不會多，還總是換學校，大家都在背后悄悄地討論著我，這姑娘是不是精神有問題……可我就是不明白，我想瘋就瘋，想靜就靜，這不是我的自由嗎？可怎么就被人說成這樣？

　　可仁慈的上帝總會為我這類人打開一扇窗，比如說眼前的這位老人，是他溫暖了我的童年。

　　“你的臉怎么回事？給爺爺說說？”爺爺說著，邊伸出手抹去我臉上的淤泥。

　　“沒，沒，沒，是我不小心摔倒在小河邊的。”看著眼前單薄的老人，哪里還敢說出實情，難道說，放學后，小胖等人將我堵在小河邊，因為我跟老師告狀，他們沒做作業，害的他們被老師罰站一天，他們為了報復我，將河里的淤泥撈出，打在我的臉上？不，說了又能怎么樣！難道讓年邁的老人去為你討回公道？

　　“爺爺，我們還是說回正事吧！可我又舍不得將我們的海交給老師，這可是我們的大海。”我連忙扯開話題。

　　“難道你不想讓自己發一次光嗎？我的小太陽，你畫的大海這么美，肯定能得到老師的喜歡，說不定還會在學校找到新朋友哦！”爺爺是懂我的，這所學校是我轉的第四所學校，剛進沒多久，成績中游，模樣中等，所以在學校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是一粒沙子，把你丟到沙灘上，誰又會認識你？所以，目前來說最缺朋友，加之現在又得罪了小胖等人，看來沒人敢和我做朋友了吧！我想。

　　“又在想些什么呢？小太陽？”爺爺伸出手在我眼前來回晃動著，我才回過神來。

　　“好吧！我一定會把它完好的帶回來，我只是拿出去兩天。”我在心底又重復了幾遍。

　　事情果真如爺爺所說的那樣，我的畫得到了老師的認可，可也在那天，同學們終于發現了我這位新同學，原因是老師將我帶到講臺上，還拿出我的畫給他們看，就這樣我站在講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片，心瞬間擰成一根繩，將我勒得踹不過氣來，雙腿不停的抖動著，如同秋風中瑟瑟發抖的樹枝一般，雙手來回的在背后搓著，生出汗來。老師讓我介紹一下自己，可我站在上面，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擠不出任何字眼，可同學們不再是那么冷漠，變得開始溫暖了，笑容就這樣在他們臉上綻開了，像一朵花兒似的，嬌艷，美麗。這時我感覺收到了上帝的禮物，還是最美。

　　放學路上，河水靜靜得流淌著，發出低語，水面上像涂上了一層油似的，起著旖旎的水皺，一直延伸到家門前，在那片美麗的花園旁邊蜿蜒盤旋，悄悄地低語著。風兒似乎也來湊著熱鬧，將河水卷起一層又一層的波浪，唱著好聽的歌謠，而我的心也乘坐著一卷一卷的波浪帶回了家，帶回爺爺的身旁。

　　爺爺早已站在家門口的大樹邊上抽著煙，等著我回家，我滿心歡喜的跑上去，撲倒在他的懷中，如此溫暖的懷抱，自己更像是一只歸巢的小鳥，一份溫馨又將我緊緊的包裹著，我伸出手將爺爺抱得更緊，努力的，貪婪的想吮吸著那份溫暖和甜蜜。

　　“爺爺，你會陪著我長達嗎？不，我要你陪著我初中畢業，高中畢業，大學畢業，然后工作，賺了錢陪著你去看一看你記憶中的大海。”我輕快的吐出心中的話，可忽略了爺爺臉上暗淡的神色。

　　“好啊！除非命運大神不收留我，不然我那會舍得離開你。”說著，爺爺還不忘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本《格林童話》，這本書上周在老師的辦公室里看到過，偷偷的讀了其中的一個故事，便被深深的吸引住了，回家還同爺爺講了很久，可現在一模一樣的書就擺在我的眼前，我能不驚奇嗎？于是連忙奪取了爺爺手中你給的書，抱在懷里，仿佛懷抱中不單單是一本書這么簡單，而是數不清的幸福，我死死的將它按在胸前，生怕幸福會長了腳逃走，回到家便沖回臥室讀著。

　　良久，爺爺走了進來，“爺爺，對了，今天老師真的表揚我了呢！我的畫被選中了，作為五（2）班的美術代表參賽呢！對了，今天課間，有很多同學過來找我說話，我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了，在學校我感覺我快又新朋友了，現在又收到你的禮物，我今天真是太開心啦！我覺得我是世上最幸福，最最幸福的姑娘了沒有人比我更好運，對了，爺爺謝謝你。”我滔滔不絕的說著，完全不顧眼前老人的表情，我知道他會認真聽著，因為不管我說什么，爺爺總會是最忠誠的聽眾。謝謝你，爺爺。在心里我又重復了一次。

　　“好，這是好事，小太陽，我相信你會找到新朋友，現在該關燈睡覺了，該和書中的主人翁說再見了。”爺爺走后，佛手關上了燈，漸漸的消失在樓道上。書中也有美麗的大海，和爺爺說的大海一模一樣，我蓋好被子，將書壓在枕頭下，想象著海，將書中的海和爺爺所說的海融洽在一起，漸漸進入夢鄉，晚安，爺爺。

　　我在成長，可時間卻吝嗇的，毫不留情的逝去，時間就像一位小偷一樣，偷走了屬于我的幸福。

　　我在外求學的日子里，也就在秋天，爺爺死了，死于哮揣，死得悄無聲息，甚至什么時間段死的都不清楚。沒有人知道他臨死時想說什么，會想什么？我常常寂寞地想，如果爺爺想說，如果有人能聽他說，那么他最后的遺恨一定是后悔沒有再去看看海，他之前告訴過我，人死后，靈魂會飄去海底，因為那里太陽照樣升起，落下，那是一個不一樣的世界，海的盡頭。

　　請假連夜趕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爺爺的木箱，拿出舊照，放在爺爺的靈臺上，第一次感受到死神就圍繞在我身邊，生死死別原來這么痛苦。

　　我從此再也不能忘記那些薔薇花開放的季節，爺爺所講述的那些大海，以及相關的故事。故事中的爺爺是一位參加抗美援朝的戰士，之所以喜歡大海，大概是因為寸草不生的年代里，只有大海是干凈的，清澈的。其它地方都在戰爭后，變得千瘡百孔，一片狼藉，樹林中隨處可見都是炸裂的樹根，草無力的耷拉著腦袋，也死于炸彈的危害之下，爺爺還說，那片海里還葬著他最要好的兄弟。

　　關于爺爺的故事，我不想再回想，只知道淚早已侵濕雙眸，心頭仿佛有一把刀，在不停的攪動著，生疼，生痛。但對于大海更是充滿了幻想，因為爺爺的魂會飄去那里，在海的另一端，那里的太陽照樣升起落下。

　　直至今日，我仍想去看一眼海，可不知道為何又害怕見到海。

　　只好委托清風帶上我的思念，寄去遙遠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