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
年少的歲月都遠去，蘑菇鉆進地里，紫云英逃離，魚兒藏在水底，我曾經(jīng)和你一起走過的那片田野，現(xiàn)在流浪去了哪里？
那些花的顏色，那些蘑菇的氣味，那些魚兒游動的姿勢，我明明記得我已經(jīng)忘記了。可為什么會在重新遇見這些的時候，所有泛黃的回憶一幕幕翻頁，仿佛是獨自站在時空的某一點，來自過往的風(fēng)帶來潮濕的回憶，隨著陳舊的氣味蔓延腦海。我有恍惚的時間交叉的錯覺。
我無法回憶起我和你初遇時的場景，也許是那時候我們都太小太小啦。這樣也好，省去了初識時的揣摩和打量。只記得我還只是個扎羊角辮穿碎花裙的小姑娘，經(jīng)常被媽媽塞進漂亮有繁重的裙子里的我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小子”，而從不穿裙子不帶蝴蝶結(jié)梳著兩條長長麻花辮的你其實是個文靜的好姑娘。盡管我們看上去不是一類孩子，我們卻能夠在老師提出同一個問題的時候想起同一個人，同一個詞，同一句話……也許是默契，也許是緣分，只是那個時候我們需要一個朋友，然后彼此出現(xiàn)，然后形影不離，然后堅不可摧。僅此而已，簡單得像必然。
是不是記得學(xué)校到我外婆家的那條路，我想你沒忘記，因為我也沒忘記，我曾和你走過無數(shù)遍的那條路。所以哪怕現(xiàn)在我坐在這里，面對的是畫滿橫線的白紙，我也可以回憶起那一路上的景色。我記得出了校門往左拐是條鋪滿細石的狹窄小路，兩旁是低矮的木制小屋，屋頂上的是遠方的青翠樹木，透過雕花木窗往里看，可以看到木桌上老人的老花鏡和木梳子。太陽一邊落山，小屋里一邊緩緩飄出晚飯的香味，我曾一度以為那是夕陽的味道。那時候我們會背起我們的小書包，走向太陽落下的方向。
再拐個彎，是座跨于河上的石橋，橋下是河。沒有故事里常說的清澈見底魚戲蝦游船只來往，它只是條被忘記的河。河水是深沉的綠色。河的水位線上有裸露的泥土，夏天雨水多的時候河水會漫過這些泥土，河水變得渾黃，水面上飄著枯黃色的草。
你曾對我說這就是海。
因為你爸爸說海就是寬闊的河。
后來我去看了真正的海但我記不清它的細節(jié)。
我卻從沒忘記你說過的這海。
下了橋，是石板小路，踩上去有時會有些不穩(wěn)，敲出“咚、咚”的響聲，清晨挑著擔(dān)子的農(nóng)人從上面走過，輕快得像鼓點。我記得路左邊是牽牛花，會伸展著藤糾纏在一起。在那個對植物熱愛得狂的年齡，我們會看著它，看它毛茸茸的葉子上掛著的清晨的露水，看它細小的綠色花苞，看花未全開時皺成一團的花瓣，看淺紫色的花朵中流連忘返的螞蟻，看花謝時的深紫，看褐色果實里的黑色種子。我們看著它們路過一年又一年的秋天。
石板的盡頭又是蜿蜒的石子小路，兩邊是田野。我記得這一塊種的是艾草，比那時的我和你都要高，我們會小心翼翼地踮起一只腳伸手去扯它的葉子，然后學(xué)著端午的時候外婆常做的那個樣子，把它做成寶劍，用它揮舞著空氣中的艾草味道。氣味總是個奇妙的東西，它沒有辦法像畫面一樣放在腦子里回味，但在它重新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一定會馬上認出那個味道，然后牽扯出一大段綿長的回憶。我記得這一塊有個小水塘，水面布滿浮萍，看不清水底下的情況。偶爾會有渾身污泥的大螺螄透過浮萍的縫隙感受一下陽光，剛好被我們瞧見。春天浮萍還沒開始肆意生長的時候，常常能看見一團又一團的蝌蚪卵。我記得那一年，我們沒有嫌那水渾濁，撈了一把蝌蚪卵裝在瓶子里，因為擔(dān)心家里大人的責(zé)備，我們把這小瓶子藏進了草叢中，后來卻忘記把它帶走。那些蝌蚪最后怎么樣了？我不會再知道了。那一片是油菜吧，我們曾對著它背過剛學(xué)的“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詩句，我從未見過黃色的蝴蝶，我也不喜歡油菜花，那味道臭臭的很難聞。盡管如此，我現(xiàn)在覺得它親切，這無法改變。
馬上就到你奶奶家了，門前有個湖，它看見所有我們做過的事情，我想問清很多關(guān)于我已忘記的我們故事的細節(jié)，希望有天它能幫我解答。我們是不是偷偷拿著淘米的容器在這里抓過小魚？我們是不是光著腳坐在湖邊感受湖水的冰涼，一群一群的魚輕啄我們的小腳丫，逗得我們咯咯地笑，卻又怕驚擾了魚兒忍著沒把腳縮上來？我們是不是偷偷把“水晶寶寶
放進湖中，既期待又擔(dān)心地等待它慢慢變大，填充整座湖？我們是不是在湖邊的掃把樹上抓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白色蝴蝶？是吧？是吧。
我還記得你奶奶說的：“我們家的蚊子是認人的，你多來幾趟它就不咬你了。”還有經(jīng)常拿出來的各種水果，還有門前擺的各種花草……就算那些都忘了，我也忘不掉你奶奶的姜湯面，我第一次看見大湯碗里的面可以堆得山一樣高，滿滿的都是香菇、菠菜、豬肉、金針、蝦干、荷包蛋、豆腐皮……“一定要吃完，一定要吃完……”真是噩夢般的一天，我的小肚子塞下了整整一大碗面，到最后我們都撐得站不起來。從那以后，“留下吃飯吧，我晚上做了……”“不了，我外婆還在等我呢。”拎起書包就跑。可我現(xiàn)在有些想再吃一次那樣的大餐，卻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找什么時機才好。
我自然也會把你“拐”到我外婆家，路不遠，一下子就到。外婆家門前是一條馬路，馬路對面是田野，收割完稻子之后會灑下紫云英的種子。所以第二年的春天就能看到一整片田野的紅花草。我和你會挑開的漂亮的花朵掐下來扎成一捆，有時候嫌一種花太單調(diào)，其他開的歡的野花也都遭了殃。外婆說那不是紫云英，是紅花草。后來我知道紅花草就是紫云英，不過我更喜歡紅花草，會有溫暖的感覺。田野的小路上會長出各種蘑菇，我們開心地采了很多，卻被大人說不能亂吃，我們小小的失望了一下。
田野的另一端是個用黑布蓋起來的神秘房子，后門堆滿了圓柱體的奇怪東西，還有奇怪的氣味，我一直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直到有天外婆帶我進去我才知道那是種蘑菇的房子，那些圓柱體的奇怪東西是菌棒。那是我稍長大后的事情了。不知道我有沒有記得告訴你關(guān)于黑房子的秘密。就算那時忘記了，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不在乎這個答案了吧。
最后不想寫我們都長大的結(jié)局，這樣就好像我們都從未離開，我們還是朋友，只是不再有單純的感覺。十六年來都和我在同一所學(xué)校，十六年來不遠不近從未離開過，十六年來陪我度過那么多成長的風(fēng)雨坎坷。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