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水詞》中訪納蘭

　　我本是不敢寫納蘭的。

　　我雖曾寫過一些人，也記過一些事，但始終對納蘭懷有一股敬畏之情。躊躇了多日，終于鼓起勇氣，且讓我用手中的這支拙筆去叩一叩納蘭的心門吧。初次結(jié)識納蘭，是因那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看到時不由心里一驚，便暗暗記下這個名字——納蘭容若。納蘭容若，只是這一個名字，就讓人迷醉。后來又讀了納蘭的《飲水詞》，這迷醉便又多了幾分唏噓。或許，他真的是“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吧。

　　翻開《飲水詞》，撲面而來的是那綿綿無盡、刻骨銘心的憂傷。出生于富貴人家，父親是權(quán)傾朝野的重臣，這樣一位富家公子，更兼有絕代才情，他怎么又會愁呢？那么，只有一種回答：富貴榮華真的不適合納蘭。他為情而愁，為友而愁，更為自己而愁，一草一木都能引發(fā)他的愁情。

　　或許，他是不得不愁啊！曾經(jīng)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表妹，長大后卻被皇帝選入宮中為妃。試問，這樣的哀痛，有幾個男子可以承受？或許他們曾在花前月下發(fā)下白頭偕老的誓言，或許入宮前她也曾哭過、鬧過，可這又有什么用呢？畢竟，他們面對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這早就注定是一場悲劇。原本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最終卻“相識相望不相親”，待到“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而他的妻子盧氏，一個通情達(dá)理的女子，一個幫他走出陰霾、帶給他歡笑的女子，卻于婚后因難產(chǎn)而死。想必納蘭已將她當(dāng)成情感上最后的歸宿，可老天卻是如此無情，硬生生地再一次將他的心掏空了，把一個心力交瘁的男人擊打得遍體鱗傷。更殘酷的是，此后，老天又偏偏讓他結(jié)識了江南才女沈宛。

　　于是，命運再一次玩弄了這個男人。在當(dāng)時，滿漢是嚴(yán)禁通婚的，更何況納蘭是地位顯赫的正黃旗子弟，御前一等侍衛(wèi)，而沈宛只是煙花柳巷中的風(fēng)塵女子。這段感情注定了不會有結(jié)果，近在咫尺，又遠(yuǎn)在天涯，徒留這錦樣年華水樣流，滿眼春風(fēng)百事非，施施然轉(zhuǎn)過身去，已是悲愁萬千。這一次，他的心真的死了……

　　無盡的憂傷與無奈，只能化作刻骨銘心的詞句，點點滴滴，縈繞心頭。凄風(fēng)冷雨，夜寒難眠，挑一盞孤燈，獨自惆悵。那些藏在骨子里的傷痛，恐怕只有納蘭一生的摯友顧貞觀才懂得。顧貞觀與納蘭的關(guān)系可謂是亦師亦友。

　　納蘭敬仰他淵博的學(xué)識，他也驚嘆于納蘭的曠世才情，兩人常常促膝長談，徹夜不眠，“共君此夜須沉醉”。這恐怕是納蘭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了。兩人志同道合，情同手足。

　　納蘭在生活上給了顧貞觀很大幫助，而顧貞觀也是重情義之人，只因一句“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fù)當(dāng)初我”，便在納蘭亡故后隱居，窮其一生整理亡友遺作。這份情誼，幾百年后我們再聽到時也不禁為之動容。能有這樣一個朋友，想必納蘭那孤寂的靈魂也能稍稍寬慰些吧。身為御前一等侍衛(wèi)，納蘭的武功也十分了得，騎馬射箭樣樣精通，但這卻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是啊，想想看，一個文人，不能風(fēng)花雪月吟詩作對，偏偏要戴盔披甲，舞刀弄槍，這是多么可笑啊。雖然他也曾“偏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但這短暫的狂放之后是愈加難以抑制的落寞，滿眼盡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他也想做一個逍遙快活、無拘無束的人，但卻始終是一名“惆悵客”。因為他是納蘭明珠的長子，他的身上寄托著納蘭家的希望啊。終日在父親期許的目光和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里掙扎，他病了。這一病就是一生……或許，納蘭是幸運的。

　　在殿試的那一天，來勢洶洶的寒疾，讓他和“狀元”失之交臂。這可能也遂了他的愿，因為他本來就不想和官場有過多的交集。或許，這也是令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感到欣慰的。因為納蘭自己也曾說過“多情自古緣多病”。王國維贊嘆他“北宋以來，一人而已”。可是，他卻那么決絕，帶著他的曠世才情華麗地轉(zhuǎn)身離去，只留給眾人一個孤傲的背影。

　　或許，只有此時他才是最高興的吧。那一年，納蘭只有三十一歲……“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這是曹寅對當(dāng)年好友的懷念。是啊，一冊薄薄的《飲水詞》詞集，平平仄仄中承載了納蘭太多太多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