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愧疚
傅建國
這年秋天,小煙囪里的兩畝四分田的稻子豐收了。秋日的早晨或傍晚,站在田埂上望著波浪起伏的金黃稻谷,我和紅霞都看在眼里喜在心里。這是我倆自結婚分家后,第一次收獲自己耕耘播種的莊稼。盡管經歷了春耕夏耘日曬雨淋,但,這金黃的稻田給我們極大的安慰,所有苦與淚都云消霧散。
稻子收割后,很快曬干了。這天,我和紅霞拉著一板車稻谷去糧站交公糧來了。那個時候,家中有六畝責任田,種兩季,可收獲兩千多斤稻谷。一家三口人一年的口糧要一千多斤,公糧(田畝稅)要交六百多斤,剩下不多的賣了錢,還得還買化肥時的借款,還有牛租,所以,盡管是個豐收年也只能養家糊口,若不是我學會了篾工手藝,農閑賺點外塊,這一家人糊口也不容易。
到了糧站,我將一袋袋稻谷從板車上卸下,過磅,然后一袋袋扛進糧站的總倉倒入。由于我一時疏忽大意,將陳小茍的一塑料袋稻谷扛進了總倉,并倒入堆積如山的稻谷之中。如果說陳小茍的稻谷已經過磅了,那么他還要謝謝我,問題是他的稻谷并沒有過磅,他正是在過磅的時候才發現他的稻谷少了一袋,而我這個時候正氣喘吁吁地從總倉走出來,陳小茍沖著我大喊大叫:誰叫你倒掉俺的稻子?你得賠俺的稻子……我急忙看了看手上拿著的空袋子,這才發現上面歪歪斜斜寫著“陳小茍”三個毛筆字,我嚇了一大跳。一袋稻谷對于一個農民來說,意味著一畝田的收入泡湯,意味著一家人一個月的活命糧打了水漂……
我和紅霞無精打采地回到家。紅霞越想越難過,難過就傷心,傷心就罵我為什么這粗心?她淚流滿面:你又不是不曉得俺俚剛分家,家里就像大水洗過得一樣干凈,更何況俺俚要準備做屋的材料,你倒好,睜著眼一袋稻子就沒了……是啊,我太粗心了,睜著眼干了一件這么愚蠢的事情。我坐在門檻上傷心地嗚嗚大哭起來,一袋稻谷要費多少功夫力氣才能把損失彌補回來啊?
轉眼到了深秋,中稻也收割了,我們再次去交糧。糧站交糧的人依然很多,輪到我過磅的時候,我感覺多了一編織袋稻谷,我正想弄個明白,紅霞朝我擠擠了眼。我便不再吱聲,趕緊過磅,然后扛進總倉。從總倉出來我發現“老猴”——鄰村一個老實巴交的老漢,正焦急地四處尋找著什么。紅霞動作麻利地將我手中的空袋圈成一堆,我們逃也似的離開過磅房,跑去前臺賬房開票、結賬。
回到家,紅霞有點興奮,說俺俚的損失終于補回來了。可是,我想到自己上次坐在門檻上傷心地嗚嗚大哭的情景,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說這樣做是不是太缺德了?紅霞說,俺也不想啊,可是誰叫你上次不小心呢?我說,那也不能把自己的痛加在別人身上吧?紅霞說,道理俺比你更懂,可是……可是誰叫你這么窮呢?你當俺愿意冒這個險?要是被人發現了,俺這臉往哪兒撂?
我不再吱聲。為了擺脫一個窮字,我背叛了一個莊稼人的道德底線,向邪念投了降……多少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那一袋沉甸甸的稻谷,我的良心一直愧疚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