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號
和室友相約出游。旅途之中,車上的漫長時間不可避免。身邊的人沉默地看風景,我坐在過道側,怕學她的樣會把脖子扭到,兀自看著書。偶爾抬頭,左顧右盼地消遣時間,不知為何,就是不愿睡去。
我注意到左前方的一個中年男人,從側面看,只覺得面容黝黑,五官粗糙,兩頰很明顯地突起,使得整張臉像坎坷蕭條的山路,帶著磨礪的痕跡。他的目光里一點生機也沒有,和很多的大人一樣,把頭靠在車座上百無聊賴的模樣。
此刻,時間不動聲色地淌過所有人。車廂孜孜不倦地向前移動,兩廂風景在左右以目送的姿態緘默佇立著,內外的靜止和流動并不突兀地凝聚在寂靜的氛圍里,仿佛車內釀著凝滯的記憶。我常常難以想象身為成人如何面對幾十年已逝的流光——盡管我知道這大多是杞人憂天,也沒有立場去多想。不過這種時刻,我就像受到驅使般的,去輕易感懷自己的流年漫漫。
那是兩年前,我剛進入19班,走進a19寢室,還在不斷地與眾人磨合,時而無望,時而感動。我一向沉默寡言,封閉疏離,兩年的時間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剛剛醒悟的過程。醒悟了可以對五號再包容溫暖一點,醒悟了三號其實刀子嘴豆腐心,醒悟了我遇到的是怎樣可愛囂張的班級、怎樣用心良苦的引領者,醒悟了什么是如何對待他們的更佳心境,醒悟了曾經錯過的是怎樣可貴的舞臺……
只是眼下白駒過隙,不變的戲碼就是看著那些日子化成疇昔印象。
我轉過頭看旁座,我們寢室的五號,晨陽。她淡定地不理會我左轉右轉的腦袋,目光在山水間流連。她有時很靜,很多人膚淺地判定別人,卻不知道會傷害到對方——她在這后半句話中的位置就是“對方”。當我們不再在一起后,她會怎么去面對呢?
大巴突然駛進了黑暗。過往在這中終結。我的心里也應景地悲哀了一下。我們的生活面對一個句點,很多事情在這一年的分別里結束,再也無法挽回。心里的句號越變越大的時候,和眼前一片范圍較大的光吻合在一起。
很美很奇妙的瞬間。
我向車前看去,這是一個小小的山洞。那片洞外的光向車中漏了一些,車廂前部的眾人的臉被光影分得明暗不一。也許是出于單調的注意力,我再次自然地觀察起那個中年男人?此拿娌吭诤诎抵幸稽c點掙脫、顯現,山洞中殘缺的光與影在他臉上模糊分界。他的額頭呈現出油膩的光亮,而嘴巴隱在黑暗里,面部本就陋劣的線條在光的分布中有微妙的蒼莽感。他的目光落拓地盯著前方,依舊看不出情感,整個腦袋仿佛停滯了。后座突然想起了孩子遲鈍的尖叫:“媽媽,過山洞唉!”反襯著他如鐵石般的靜止狀態。
耐人尋味。此刻,這個陌生的男人面無表情。我以為他們會對眼前的光影有一絲一毫的反應,但大多數人都只是麻木地冷著一張臉。流年之夏、山洞之中,孩子會伸著脖子大呼大叫,中學生會東張西望,而成人被生計踏平了天真,不再為這些心動了。該說這是命運應定的走向嗎?
沒有什么好埋怨。但還是有些觸動。
暗暗的車廂里,我仿佛覺得時間流得很沉重。在某一刻靜止。
長大后的我,也會像這樣在黑暗里終結美好嗎?
心中一震。
請允許我,不要變成那樣吧。
讓這個世界的種種變遷盡管濾過我的眉眼,讓生活盡情演繹“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讓我所追求的東西不必留情地帶給我考驗,但是別讓我心改變。
是的,我在改變,我變得習慣結束和放棄,變得學會輕易給緣分畫上句號。但是從那個男人的表情里我警醒了。所謂相遇別離,不意味著人去樓空,一切都逝去。還有感情和夢囈永遠在我們有過交集的空間。把簡單盛在眼里,還要對幀幀光影欣悅不已;把執著攥在手心,不會輕易改變性情;把情誼放在心上,還有很多拐角留給我們打聲招呼,很多走道讓我們同行。從來不是陌生人。
我們的青春永遠只能是一個逗號,只有暫時的停止,沒有長久的離歌。嗯。為什么不讓自己接受逗號,恒久地呼吸著與時間抗衡的勇氣?時間流過,有勇氣抓住單純和欣悅。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決定吧。
看室友們如今不在一起卻成了閨蜜一樣的關系,我也覺得很溫暖。晨陽也不弱,大家都說她正在努力啊。我懷念很多人,不過現在能做的不只是懷念。我想,所有看似終結的關系都只是美好的暫停,在浮沉之中,要依舊一起走年少時喜歡的旅程。盡管此后將少聚多散,但是我已經明白如何去看。
我看向車前,駛出山洞的一瞬,車廂里霎時變亮。在這歡快的一瞬,本來看似靜止的時間也重新流動起來。盡管有些人的臉色依然絲毫不變,但是我看到晨陽望向前方的眼睛亮亮的。我想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