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之夜
八十年代的農(nóng)家消夏之夜是舒緩的,非物質(zhì)的,因而也是愉悅的。
曾記得張愛玲女士說過——人生所謂的生趣,全是哪些不相干的事。鍋臺上擺滿了要盛晚飯的碗,屋外的大黑狗因搶了孩子手中的半個饅頭,惹的哭鬧起來,大人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木勺子,打跑了狗,孩子又新得到半個饅頭,哭了,又笑了。炕頭上老黃歷撕去多半,過了今晚,又要撕去一頁。
明天一早要去看看河西邊的那塊麥地,是否灌滿了漿,二十四節(jié)氣上說——夏滿芒夏署相連,要看季節(jié)耕種,瞧太陽作息。鄰家今晚要吃炸醬面了,蔥花伴著醬香已四處飄蕩,大聲嚷著老大去村前的那口老井挑擔(dān)新汲的水,大自然自有過人的鬼斧神工,那口老井的水,冬天暖的水霧繚繞,夏日則哇涼透心,過了那水的手搟面才真正的爽滑、消暑。白天那只下了蛋的老母雞,執(zhí)拗地站在別人家的房頂“咯咯噠”地去賣弄,此時也酣暢地在自家的雞窩里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范二擰的胡琴伴隨著裊裊炊煙準(zhǔn)時響起,吱嘎吱嘎的調(diào)弦聲,初聽到的人像是無意中咬到進(jìn)了嘴的沙礫,不敢再碰觸的咬合,就這么絲絲拉拉的張著嘴,身上布滿了細(xì)細(xì)森森的雞皮疙瘩,沒有一丁點樂感與美感。然而,沒關(guān)系的,那時的人們,又有誰又會真正在意這些呢,即使世界頂級的音樂盛會與鍋碗瓢勺叮當(dāng)?shù)慕豁憳吩谶@里也不分伯仲,日子只要擁擠的紅火、熱鬧的喧囂就好。
隨之伴隨著沙啞而蒼涼的唱腔橫空甩出,響徹半個村莊,它就是消夏之夜吹起的號角,孩子們抱著蘆葦席,大人們手搖蒲扇,腋下夾一小板凳,三三兩兩,陸陸續(xù)續(xù)聚攏而來。拉琴的似乎更賣力氣了,孩子們你推我攘,都圍著胡琴爭搶起來,拉琴唱戲之人瞇縫著眼,自我陶醉之中。動情之處琴聲忽而飄逸深邃,忽而穿云裂石的急驟有力。一人一琴一世界,這是他對生活真諦的詮釋。因是老曲常談了,聽久了大人們免不了跟著擊節(jié)三嘆的來兩句。孩子們沒有耐性的,仰臉接著唱戲人的吐沫星堅持不了太久,上下眼皮就要打架。擠在最前面的拴住提議有點餓了,鋒保迎合說他能找到吃的東西。三四個孩子你拉我拽的就擠出人墻。
“鋒保,你能找到填飽肚子的嗎?”拴住從排隊走的伙伴一側(cè)探過頭來,朝中間的鋒保問道。“今天下午我看到俺娘把一個竹籃掛到房梁下面了,肯定有好吃的,要不,不會掛那么老高,回俺家翻翻就知道了,孩子們邊走邊聊,興奮驅(qū)走了剛才的睡意。大門虛虛的掩著,沒有上鎖。“吱嘎”一聲,他們魚貫而入,鋒保摸進(jìn)廚房,劃根火柴點亮帶玻璃罩的油燈,房梁下的竹籃穩(wěn)穩(wěn)地懸在半空。“搬個凳子,太高夠不著,”拴住喊道,鋒保彎腰端燈仔細(xì)打量半天,才在八仙桌下拽出把木凳子,“一個肯定不夠高,來兩把摞在一起,”這拴住鬼機(jī)靈呢,注意也最多。在小伙伴的扶持下,鋒保自告奮勇的夠到籃子,“我說,好像是雞蛋耶,燈再舉高點,看不太清。”“我已經(jīng)用腳尖支撐了,腳都酸了,”年齡較小的伙伴應(yīng)答到。“別舉那么高了,怪累的,”鋒保胡亂摸了一把,彎腰湊到燈下一照,裹帶著稻殼的一枚蛋子閃亮地占滿鋒保的小手,“不分大小,一人一個,今天我做東了。”孩子們一陣悸動,饞蟲勾走了所有的畏懼。“把籃子用稻殼草抹平,別讓你娘發(fā)現(xiàn)了,”拴住提醒道。凳子重新歸位,熄了燈。臨出門拴住不忘順走鋒保家一只洗臉的鋁盆,在村里一小溪邊的土坡上,孩子們支上鋁盆,灌上這小溪的流水,遍地的枯樹枝就是現(xiàn)成的柴火。
天空凈的沒有一片云彩,月光皎潔而明亮,如水般傾瀉而下,裹挾在孩子們單薄的夏衫上,隨小小身影上上下下忙碌的。孩子們沒耐性,盆里的水咕嘟了一會,就急不可耐的熄了火,分食起來。“哎呀,還有糖心呢,沒熟透,”小點的孩子嚷道。“別這么挑剔了,湊合吃吧,鋒保不知回家怎么交代呢?”栓柱不滿的嘀咕道。“沒事,家里人眼看我出去納涼,真格去聽范二擰戲的,懶我,我是不會認(rèn)的,誰親眼看我拿了?”鋒保答到。悉悉索索忙碌了一陣子,村子里那悠揚(yáng)的胡琴似乎停了下來,要散場了,孩子們拿手臂蹭了蹭嘴,也起身回家。鋒保倒掉盆里的溪水,拴住用腳又踩了踩剛才的火堆,確信已沒有火星。加入三三兩兩回家睡覺的人群,拴住朝鋒保擠擠眼,倆人會意的做了個鬼臉,偶顯狡黠得一笑。小溪坡上瞬時恢復(fù)了寧靜,只留剛剛?cè)紵M的灰土堆兀自地橫隔在哪里,余溫一點一點的散盡。
這就是那個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消夏之夜的縮影雜亂,無序,而又是穩(wěn)妥,睦鄰的。讓曾經(jīng)走過那個歲月片段的人們,想起來怎不暖的落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