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
有人說自己的作品是結成的果,我卻覺得,我的作品像一片落葉。一年年落葉。一陣陣落葉。
春天,葉芽蔭發,渴望生長,汲取養分,迎接陽光。夏天,日趨豐滿,搖曳自語,紛披疊翠,自在茁壯。而小樹成為大樹,老樹就靠這些樹葉而呼吸,而做夢,而伸張自己的向往。
等到秋天,一片樹葉又一片樹葉猶豫不決地與樹干商量:我完成了么?我可以走了嗎?我渴望乘風飛去,海闊天空,被心愛的知音拿去珍藏。我又怕我們去了,使母親樹干凄涼。
樹干說去吧,去吧。我已經盡到了我的力量。你們是無法挽留的啊,縱然與你們告別使我神傷。你們應該去接受命運的試量。
一片又一片的落葉落下了,它們曾經是樹的,現在也還是樹的,卻又不是樹的了。
它們是它們自己。是樹的過往的季節,過往的嘗試,過往的兒女。又是大地的新客人,新的星外來客,新的友人。
它們也許因陌生而受疑惑的冷眼。它們也許因平凡而受不經意的遺忘。它們也許被認為枯干而被一根火柴點燃,點燃中發出短暫的煙和光。它們也許被認為美麗而藏在情人的心上。它們也許跌入爛泥而遭受踐踏,終于肥了土地。它們也許進了科學家的實驗室,做成切片,浸入藥液再放到顯微鏡下觀察分析。而過多的樹葉也許會引起清潔工的煩膩,用柄大掃帚通通地把它們掃到大道旁。
太多的樹葉會不會成為自己的負擔呢?太多的樹葉會不會使樹干彎腰低頭,不好意思,黯然神傷?太多的樹葉會不會使樹大發奇想我為什么要長這么多的樹葉昵?它們過分地消耗了我的精力和思想;如果在我這棵樹上長出的不是平凡的樹葉而是匕首,外匯卷,奶油或者甲魚,是不是能夠派更多的用場?
樹不會愿意處在自己落下的樹葉的包圍之中,樹不會愿意再看自己早年落下的樹葉。樹又不能忘懷她們,不能不懷著長出新的樹葉的小小的愿望。
1988年秋10月在蘇州,我問陸文夫兄:“當你看自己的舊作的時候,你有什么感想?可像我一樣惆悵?”
他回答說:“根本不敢看呦……”
落葉沙沙,撩人愁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