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我的石榴樹
初冬的早晨,太陽曬走了昨夜的露珠和水汽,留下溫順和睦的光線,明晃晃地照耀在院中。
一早,我陪著祖母推開了剝落了大紅油漆的院門,看望寡居的三婆。
屋前的石榴樹懸掛著開裂的石榴,卻沒有頑皮的孩子來吵嚷著要打落它,沉沉的石榴壓得樹枝垂下來,長長的枝條貼近地面;里屋的祖母和三婆在低聲說話,聽不清講些什么,只是傳來兩個老人朗朗的笑聲。她們總有說不完的話題,聊得輕松又愉快,是難得的清閑和愜意。三婆是祖父三哥的第二個妻子,比祖母年輕,卻是輩分較高的妯娌。但祖母喊她三姐,母親喊她三嬸。似乎在我有印象的記憶里,這是個有著嚴肅規矩,有著和氣眼神的古怪脾氣的老人,卻如同我的祖母一般帶給我深深的影響。
此刻的我站在院中,對這兒的院落很熟,是兒時趴在祖母背上常來串門的。我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個扎著兩根辮子穿著手織的紅毛衣,站在堂屋里的小女孩;那個老用左手拿筷子被打紅了手心的小女孩;那個喜歡用手去撕掛歷而被緊緊握住了手腕的小女孩;那個打碎了紫砂茶壺被厲聲呵斥的小女孩;那個中了暑躺在竹涼席上翻來覆去的小女孩,額頭有只溫暖的大手來試體溫,還帶著井水的清涼;那個隨口夸了句三婆做的馬蹄糕香軟,就帶回家一整食籃的馬蹄糕的小女孩……仿佛在頃刻間,記憶變得明朗,可像是夢境里別人的遭遇。我不敢肯定在記憶里出現的人和事,其實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
是的,記憶是真實的,無論是我走路跌跌撞撞時留下的模糊印象,還是長大后大人口中的敘述。我依舊得出一個結論:三婆是個傳奇性的人物,當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就感受過她的嚴厲和慈愛,在我少年時依舊留下她的些許習慣。從祖母和母親的講述中可知,年輕的三婆身材挺拔,做事利落,雷厲風行,一手操持了一家的生活。屋前院后的幾畝菜畦,山上田間的幾畝農作物,草舍欄中的幾頭牲畜,經她拾掇出來的活計是那么光鮮亮麗。三婆一生坎坷,年輕時一嫁過來便是幾個孩子的母親,體貼著他們的衣食住行,冷暖溫飽,卻也大聲呵斥,毫不避諱。三婆一生要強,在外人和妯娌面前,把持著自家的體面,從不數落自己媳婦和兒子的不是,也不訴說自己的苦楚。這些總讓祖母感嘆。
生活中有太多這樣的人和事。人情和臉面在日子中打磨透了,人情變薄了,臉面變厚了。是兒子們的生活艱難嗎,難以負擔一個老人?不,日子很滋潤啊!是厭棄,是怠倦,久病的日子里寧可出錢也不愿陪伴,一句“忙啊”搪塞了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三婆的一生沒有生育子女,卻拉扯大了一群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女。對她而言,年輕時的心高氣盛,暮年的深深嘆息,生活對待她是不是缺少了份人情味?
我望著三婆的面頰,依舊看得清她年輕時候的秀氣。即便是年老的紋路爬滿額頭和脖頸,她的身上散發的依舊是鑠鑠精神,沒有絲毫年老人陳腐的氣息。我握著她的手,干枯的食指套著粗厚的金色戒指,戒指環上繞著密密的紅線,卻依舊硌著皮肉,硌痛了筋骨。
當長輩的手撫摸我的臉孔時候,我清楚地感受到手心的繭子如沙粒般輕微摩擦,溫暖,微熱,發燙。我想起了眼前的這個老人依舊有著古怪的脾氣,嚴厲的呵責,卻也同時想起了她試探我額頭的體溫,那么親切體貼。我能夠理解,想著她在艱苦的生活里獨擋風沙,拉扯父輩,走過了苦難而缺乏溫飽年代的人,不可避免地融入了那個時代留下來的鮮明特征:勤勞,精細,急躁,大度,包容,寬厚。我甚至期待她的生活也能給予她關愛和容忍。
院中石榴樹開得豐盛熱烈,長長的枝條綴得滿滿的。這個冬天陽光真好,一如三婆瞅我的眼神,溫暖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