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葉間的低語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詩經(jīng)小雅》
1、撐一柄雨傘，今次，我終于佇立在你廢棄的家園前。雨滴像詩句一樣敲擊著雨傘，助長了叢生的心事如園中的蒿草一樣瘋長。一株菊花綻放，那鮮艷的姿態(tài)令人心碎；一排排白楊挺拔，銀白的樹干，翠綠的樹冠，隨著陣陣山風(fēng)，搖曳著身軀和手臂，仿佛在向我們低吟淺唱……
離開了那晦澀的村莊，往事就鏡花水月般浮現(xiàn)。我用回憶去憑吊，痛楚的、不忍言說的往事便為你復(fù)活和開放。河流、山巒、池塘、葦草，我童年的玩伴；日出而作的鄉(xiāng)親，晚歸的羊群；夏日午后的蟬鳴，冬天總要消融的雪的人。與風(fēng)兒賽跑，與花兒呼吸，與老樹擁抱。領(lǐng)養(yǎng)命運悲慘的水鳥，一如父親對我所做的那樣。感謝你們，讓我擁有一段光鮮的、尚可拼湊的童年。
2、沉重的夜晚如期而至。在對你的思念中嵌進(jìn)一本書。翻閱，而后自手中脫落。夢中的我是擱淺在海邊的一條船，經(jīng)受著海水輕柔的拍打。有問：夜宵吃什么？外賣還是枕邊黃紙？（黃紙者，泛黃之書也。）之后是在午夜的不寐中對你綿長又揪心的念。凄慘的命與嫣然的笑適成對比，使二者都無比尖銳。想起你，石縫間也噏滿雨水；因為你，我需要保持對生活的仇恨。這樣的夢境如偈語般難以破解。書紙豈可充饑？你冰激凌一樣的挑逗荒廢了我一夜的睡眠。我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影像銘刻在黑暗里，等待你閑暇時的回眸。
想你已成為機(jī)械化的公式。無需儀式，無需刻意經(jīng)營。尤其在這樣的日子里，莫名其妙的一場漫雨，一陣突如其來的過堂風(fēng)。并非貪戀相處時的歡愉，只是僅僅知道有那么一個人，在一個遙遠(yuǎn)而又熟悉的地方，和我有共同的情愫、共同的心愿。我執(zhí)著于我的命運。稻穗壓彎我單薄的身軀，麥芒刺傷我少女時的肌膚，汗水打濕我僅有的單衣，這又如何呢？如果你還記得，你應(yīng)該在這樣濡濕的黑夜，挑起一盞堅定的燈籠來呼喚我。或者，為我?guī)硪黄缑鞯奶炜找彩呛玫摹Ｄ闶俏覂H有的一片好看的天空，來安慰我受傷的姿勢吧！
3、望著繼父瘦小的身軀，你多雨的眼角漸次濕潤。河流凍結(jié)了。冰是死了的水，冰是水的尸身。那場雪是造物對他的傷悼。你知道的，在故鄉(xiāng)，雪花的飄落就是親人的謝世。我們是雪的人。我們是造物的祭品，在生命的終端，被祭獻(xiàn)于大地的香案之上。父親承受了大地、食物、生命和泉水，他因不堪重負(fù)而倒下了。出走是你們母女唯一的選擇。你嫁接給我有限的無奈，問我：山外有什么？我說：山外有高樓。斜長的夕陽里，我看見弄丟了牛犢的老黃牛拒絕進(jìn)食，像破敗的村落一樣閉目沉思，如同傳說中的神秘大哲——老子。
約定像一個愛遲到的孩子，分別卻是位刻板守時的老師。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卻忽然忘了是怎樣的一個開始，在那個古老的一去不返的夏日。別了，那封存我苦難童年的故鄉(xiāng)。"荒溝古水光如刀”，河水受傷了，那低回的悲鳴是幽暗的角落里誰的啜泣？在你讀過的書里，我看見一根頭發(fā)，靜靜地躺在憂傷的句子上。一根頭發(fā)的重量，令一切文字失語。這細(xì)細(xì)的黑色使我的白晝有了黑夜的細(xì)節(jié)。書上的語言依舊守在一個美麗的故事里。這本書不是名著，可它保存了那凋零的夜晚，因此它是我們的經(jīng)典。
4、我是故鄉(xiāng)唯一的讀書郎，把故鄉(xiāng)承載不了的命運背在肩上。這堅硬的理想讓頭腦受孕。我渴望不朽，卻不知在下雨的午后該做什么。天賦的一線之明啊，被我污濁的手蒙蔽！人們在歌唱，在為我歌唱。只有你看見，我怎樣從自己的核心剝離脫落。我用幻覺刪除痛苦，然后去做一些含有酒精度的事。盡管此刻我仍然擁有部分的身體和時間，可我知道它們只是在穿過我。雖然不易覺察，但它們確實在從我之中剝離。讀書不能改變存在，卻成為堂而皇之的逃避。讀書是一件危險的事。
因這黑暗，我制作了明燈；因這粘土，我塑成了杯盤；因這沙漠和叢林，我建起花園，鑿出礦井。我能用沙礫制成玻璃，使毒汁變成抗毒的血清。你過得好嗎？忙碌的生活、繁重的課業(yè)、單調(diào)的作息、短暫的睡眠，我怕你被生活鑲嵌成干枯的標(biāo)本，令人憂心忡忡。你以一盞飄搖的風(fēng)燈行走在荒原上，傾聽著整個荒原的哭泣。瞬間的照亮讓人們看見亙古的苦難和哀慟。活著，無須像洪水一樣浩大激蕩。愿你如清水，甘洌，自我閃光。你縱然不聽雄渾的神曲，你也要傾聽那搖曳林莽、掠過原野的風(fēng)聲。心愛的人啊，愿你如去歲一般，沐著新春的朝陽，醒來吧！
5、我需要力量。當(dāng)所有的哲學(xué)都是關(guān)于死亡的哲學(xué)時，唯有母親是反哲學(xué)的。死亡的背后不會一無所有。母親的話語，家園的呼喚，乳白色的詩歌。將來哪天，我非常有錢了，在一個十二月的夜晚，我將為自己租下一座豪華的大廳，一支龐大的合唱隊和一個氣勢磅礴的管弦樂團(tuán)。我將站在臺前指揮“第九交響曲”的演奏。我還要親自演奏鼓樂部分，直到那個輝煌的結(jié)尾。我要扯開嗓門加入合唱。我要宇宙成為我的音響，眾神成為我的觀眾。我要我的咆哮成為掀翻天庭的震撼。
我不會繡花，不懂書法，不用硯臺，我無所求。我只讓我的蠶兒隨心所欲。蠶兒結(jié)了薄薄的繭，要將自己封閉其中，不聞世事。蠶兒靜默如禪，也如涅槃。我讀《金剛經(jīng)》，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也曾以為世事無相，轉(zhuǎn)眼皆空，如春夢了無痕跡。如今卻不以其為然。比如我的蠶兒，留一個繭在世間，你看，絲綢至今仍是紡織物中的極品！
6、幼小的時候，你一定不曾想到，十幾年后，你長成一株嫵媚的菊花，一顆地上的星星，足夠照亮屬于你的宇宙。之后，有一位瀟灑出塵的少年現(xiàn)身江湖，特別選擇在艱難困苦的臺風(fēng)夜，攜帶不息的戀念而來，穿過雷電聯(lián)袂踐踏的、悲愴的大地，從千里之外趕來，會你。若是此刻，你獨守閨房，當(dāng)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釀造一朵朵酡紅的淺笑，你，是否還記得我？
“自君之出矣，不復(fù)理殘機(jī)；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可如今，世上可憐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怎能讓他們離開我的懷抱？我決意赤足耕耘肥沃的田地。我要去種滿山滿谷的菊花，好召喚你并且終生相信：我只是菊花的化身罷了。等明年秋深的時候，你一定會來我住的山谷尋找我，尋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