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題記
七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個梧桐樹歌唱的世界。
大人們不會知道,他們眼中的樹木是聾的,也是啞的。但是我卻能聽到梧桐樹的歌聲,我相信它們也一定聽得懂我的語言。
真的,每年夏天,晴空萬里,驕陽似火的午后,蟬聲奏鳴的時刻,我都能聽到家鄉的梧桐樹在唱歌,密密匝匝的碩大葉子一簇簇抱成一團,嘴唇一張一合,像遠方的海浪撞擊巖石。那好似數以億計的浪花擊打沙灘時低沉又澎湃的合聲,墜入心間,一絲絲如冰塊般清爽,充斥了整個夏天。
我的家鄉是曾經的綠城——鄭州。這里也曾是梧桐樹的家。那時的鄭州經過近百年漫長歲月的洗禮,衍生了一種樹與一座城默而不宣的默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似乎所有與梧桐有關的詩詞歌賦都與愁難舍難分,一副悄然獨立黯然神傷的樣子。可記憶中的梧桐,卻總是傲然挺立在嘈雜又喧鬧的街道上。粗壯的枝冠高大偉岸,俊秀挺拔。虬枝龍爪般的枝干直沖云霄。在清晨的鳥鳴中,在午后的艷陽下,在落日的余暉里,默默等待著風與其奏響城市的歡樂頌。它們在道路兩邊如訓練有素的士兵,凝視著行人和車水馬龍的街道。無論遠觀或走近,都有一種威嚴的氣勢。寬敞的馬路在它們的蔭庇下閃著斑駁的影子。那皮毛,那葉色,那葉下嫩嫩的小絨球,無不散發著淳樸的泥土氣息。那是大自然的氣息,它們同千千萬萬的生命一樣同屬大自然平凡一員。強勁的枝干仿佛從天而降伸向大街小巷,而城市正如雙翼下的雛鳥,呆在柔臂下的襁褓中,靜靜地依偎在一抹抹瀲滟溫暖的綠色里。任庭前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梧桐只顧自吟自歌,給城市提供一片陰涼,守護著這座老城。市民也喜愛著,守護著,敬畏著這一片綠。
只是誰也想不到,七歲那年,拖運車載著南方的小樹苗打破了城市的寧靜。大街小巷慢慢變成了那綠茸茸小樹苗的世界。也不知怎么,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梧桐樹的歌聲。
恍惚,已是十年。
我以驚人的速度成長,梧桐樹以同樣的速度消逝。如今的鄭州也褪去了曾經青澀的臉,一步步向“大城市”邁進。新區興起,cbd,國際會展中心,龍湖……一個個新字眼為城市打上了現代化的印記。十年一夢,時光不曾停步,也不會逆流。悄悄地,它偷走了城市在歲月中的從容;偷走了小橋流水,深宅大院;也偷走了無數個裹緊衣服前進中擁有天真眸子的你和我。
鄭州沒有為任何沿途的風景停留。高樓大廈、高速公路拔地而起;賓館酒店、百貨市場舊貌新顏;還有車水馬龍,燈火輝煌,人如潮海……“綠城”稱號不復存在。如今的綠城南寧市有著“半城綠樹半城樓”的美譽,那里植被豐富,四季常青,詩情畫意。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鄭州,本應是那梧桐樹枝上展翅的鳳凰。記得老人們說,鄭州的土壤是標準的北方土壤,最適宜種梧桐樹。于是,在鄭州剛被定為省會時,便種下了成群結隊的法國梧桐樹。短短幾十年,便長成了參天大樹,綠蔭如蓋,遮天蔽日。這可是風沙大的鄭州的一個天然屏障。我也知道,焦裕祿曾帶領蘭考人民治沙,沙窩子里栽種的便是泡桐樹。也終于明白了為何老人們偏偏對這梧桐樹有著別樣情懷。
我曾看過這樣一篇文章,講巴黎這座城。近百年來,巴黎幾乎沒有大的變動,保留了大量的老建筑、老街區、老店面。文章說:城市有沒有自信,決定一個城市有沒有個性。是啊,大規模的舊城改造看似與時俱進,從某種意義來說,是缺乏文化自信的表現。中國的許多城市造起高樓,營造現代化時尚都市的氛圍,“千城一面”,完全丟掉了自己的個性。小小的巴黎讓人肅然起敬。鄭州這座城市已經太過喧鬧,去哪里尋找那份淡泊寧靜?這座城市有太多的煙火,去哪里尋找自己靈魂的凈土?
噩耗來得猝不及防。由于修地鐵,人民路上的80多棵梧桐樹也要被整體移除。市民們求助媒體,撥打政府熱線電話強烈反對。
霎那間,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無能為力的我只能向梧桐匆匆告別的曾經。
那可是,守護你靈魂的梧桐樹啊。
想到這兒,我早已情不自禁地邁開腿。
追。
我拼命的奔跑著。我感到風從耳邊掠過,想要抓住,它卻從手指尖,發絲間敏捷的溜走,而我卻什么也抓不住,一如我抓不住時間。
我氣喘吁吁地來到頂樓,放眼望去,零零星星的幾抹綠似乎在提醒著我回不去的曾經。老人們說,樹木是沒有生命的,卻有心。我將掌心放在了一棵梧桐樹的枝干上。我有好多話想對它和它們說,只是千言萬語堵在心端。
梧桐樹快跑吧!有人來砍你們啦!
就在這時,沉默了十年之久的梧桐,揮動著肥綠的葉子,突然間放聲歌唱。那是一次華麗的綻放,全城的梧桐樹在夕陽緩緩的金色余暉中,歌唱著茂盛如蓬,錦繡如畫。晚風遞去濃郁的泥土香,空氣中的細小塵埃送去輕盈的舞,不遠處的河流,飄向遠方。
時間真是一種讓人敬畏的東西。世間萬物都無法逃離它溫暖而冰涼的撫摸。
十年,我又聽到了梧桐樹在歌唱。歌聲伴著陽光,暖暖地癢癢地搔著人們的心。
可是為什么,從掌心傳來的陣陣涼意,使我感覺到:
梧桐那么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