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闋煙波送遠
流年半剪風雨路,紅塵數夢幽幽。
幾多壯志賦閑愁。
錦花終有謝,繁世轉頭休。
猶感初時春盛即,霎間霜染秋眸。
良宵苦短月圓鉤。
人乘黃鶴去,思系燕舟留。
-----夏夜落筆《臨江仙》
北方的天氣如此善變,一夜之間夏燥盡失,幾日以來,天上鉛云如鱗細布,颯颯風涼恍若初秋。
夜半無眠,亂緒紛紛。遠赴天涯的人、近處眉間的事紛沓而來,輪番在心上蕩來擾去,幾經吞吐,難以安寧,不由傷惱這紅塵喧囂糾纏不休,想造個清夢如此之難。
起身找到最喜歡的那曲《千年一嘆》,音聲乍起,笛聲唇畔嗚咽先行,古箏隨之指尖錯落而出,聲味相纏,裹挾著釀于深潭冰魄下的幽涼,隱于蒼茫大漠中的獨孤,融于天際黛霞里的杳淡,一波波如水柔指覆來。閉目迎之,潤燥祛塵,梳繁就簡,頓覺心月自澄明,神池亦風靜。
一顆心安定下來,俯看窗外路燈下,暖意頓生。那一樹樹枝葉緊攀住這時令之流,白日趨陽,心向葳蕤,夜來也不愿小寐,心無旁鶩地片片努力由稚嫩的黃向蒼重的綠生長。反省,自然之物循季而活,春來蘇醒、夏至濃烈、秋時復歸、冬天深眠,多么清簡無雜而又有序的一世。相比較,人呢,卻是有生之年,欲望無邊,寂中進尋歡,鬧里退求靜,一輩子都在為進退取舍的抉擇和虛名實利的爭斗勞神費心。
抬頭望天,眼中星月俱隱,萬里遼闊。嘆這紅塵世界中的人心,人心中的風雨,風雨中的記憶,泛黃了一季又一季。生死之離,彈指間塵夢幽幽而逝。年少時,渴求成長,桀傲不遜如燎原的火越燒越旺,張狂不思退路;年壯時,縱橫江湖、統攬世界的理想抱負讓人生蓬勃的光彩達到極至,心雖知曉利害,身亦牽絆有約,卻仍是拼死前行;唯有待白發勝雪,斜陽夕照晚,鼓瑟眾音渺,亭前古道,駝身依杖目送身邊的人和事漸行漸遠,才肯低頭承認,悲歡百味,冷暖時光,已悄然灰飛云散于煙波之中。
塵世間行走一回,盤點瞻顧,一生功過,何以論計?榮辱輝黯,哪般衡量?曾經的英雄豪氣有始注定有終,那場驚泣鬼神的轟烈之戰,那刻狂熱鼎沸的人氣之巔,那擔輝耀暗星的盛世之業,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中都只是一日春潮夏霧過眼。到如今,風煙俱凈,山河依舊,江湖已改,人乘黃鶴去,思系燕舟留,只能任憑后人在墨下言中飯余,似真似假,無邊編撰故事、流傳閑話。
時光的刪減、自然的濾洗,曾經的燦艷終會斑駁。歷盡滄桑磨礪,看透世態炎涼,回看刀劍如夢、往事如煙,更覺心樂青山綠水,修行為一個清白淡然的人才是歸處。最喜歡蘇軾《定風波》里的那一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想那蘇子當年被貶黃州,人生當數逆境,卻是笑對風雨坎坷,豪言“一蓑煙雨任平生”,其醒醉全無、勝敗兩忘的脫塵之念,令人敬拜。古鏡今鑒,后人若是能潛心摩學蘇子神采一二,糾纏之際,一闋煙波送遠;狹窄之時,半籬菊香滌懷,始終持一柄素心坦蕩行走旅途,有生之年,定會濁欲消散、清喜自來。
趁著沒有老到只能捧著回憶度日的年歲,就將那一直植根于心底的難忘之人、糾纏之事盡力送遠吧。生之旅途,遇人歷事無數,相見入眼入心的人,親手勾勒悲歡的事,總會有那么幾人、幾件,因了拿不起、放不下,被封鎖盤居在心靈深處多年。
那時的你,癡心一片,多情如滿城風絮、漫天梅雨、遍崗煙草,滿眼滿心只是那個人的一嗔一笑。可惜,世事弄人,紅線杳斷,心儀之人隔岸轉身而去,只余你一人孤望念中月、獨賞心中花。人生前行,一直在路上,何曾有過停歇?那些錦勝麗花的女子,那些翠如青竹的男子,被你收置在心底不見天日,時間越久越是傾城離塵。當你再遇新景,不由便會用了未能圓滿的過往衡量揣測,這個眉目不如她嫻柔,那個風姿劣于他的高潔,心被他情耽擱,如何能系舟停靠?結局只能是錯過今日、擦肩明天,流年一霎往,空誤秦樓約。
那時的你,壯志滿懷,纏身于名利爭斗、仕途拼殺、富貴追逐,沒有閑暇抬頭看一朵云游,低眉賞一朵花開。白日睜眼真槍陽算,夜來夢中暗箭陰謀。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縱是費盡心機,終是有失敗之時。那一件件令你傷痕累累、丟盡顏面的事,牽扯其中給你重擊之人,棱角分明地埋在你心中戳扎自尊,又如火種暗燃,于心底煨著復仇之焰,令你思之念之,恨意如焚、怨憤難休。可這樣糾纏一世又能如何?冤冤相斗,小我視野中,今時你贏、明日我勝,廣而放眼遠觀,其實兩敗俱傷,哪個都不是贏家。
嘆這一生,不過煙波里。流光容易把人拋,仿佛仍沐浴著晨時暖陽,轉眼窗外已近黃昏。山無欲依舊,人有求必非。歲月片場,一幕戲已經散場,一段故事已經結束。無論曾經多么刻骨銘心,誰都回不去難忘的當年那時。人生就是一場修煉吧,從青蔥赴華發,且行且剪去勞碌奔波的旁枝,送遠歇腳的蜂蝶,余下本真簡樸的主干,沐春風、浴秋雨,燭滅之年,入眼的就該是爽心悅目的一蓬樹。
青梅初識,揮手即去;繁花往事,轉瞬成灰。這樣短暫的生命之行,身居紅塵俗世,再有修為的人,也難以做到真白至清。滿目空山遠,應惜眼前人。不必入山尋靜、隱世求安,平實瑣碎的現實生活中,擁有平和的心態、淡定的情懷,懂得取舍,學會感恩,一闋煙波送遠榮辱,一杯清茶淡品悲歡,人生陌上,自會菩提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