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悲哀
宋太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八日,宋光祿大夫、檢校太尉、右千牛衛上將軍、違命侯、隴西公,也就是前南唐國后主李煜府中,沒有歌舞笙簫,不見填詞作畫,上下籠罩著悲哀氣氛,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李煜呆坐在書房案桌前,滿懷悲憤之情,望著當朝皇帝宋太宗趙光義派秦王趙廷美送來的鴆酒,心里翻騰不已……
唉,一切都怨自己啊!好聲色奢靡,喜詩詞字畫,二年多前亡國,眼前還要亡命。悔不該昨天要故妓在府第歌舞作樂,悔不該寫《虞美人》這首詞,讓趙光義聞之大怒借故加害。不就是要故妓在府第唱唱歌跳跳舞嗎?這算什么!李煜不由回想起做皇帝時淫靡奢麗、縱情聲色的生活。“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還有,“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可是,這一切一切都不復存在了。一個亡國之君囚禁之徒,只能是在夢中追戀。“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望著“牽機藥”鴆酒,李煜心里想到,《虞美人》這首詞可是我寫的最得意的一首啊,不說驚絕百代千古不衰,起碼也將深受贊賞廣為傳頌。李煜不覺低吟起來:“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春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啊,趙嘏以山寫愁,“夕陽樓上山重疊,未抵春愁一倍多”;李白以水喻愁,“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還有李頎,“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可他們都“愁”的沒有他的意涵深遠,意味深長。可是,贊賞未至災禍已到,這首詞卻成了他的“絕命詞”。
這時,夫人小周后輕輕的抽泣聲打斷了李煜的思緒。望著心愛的她,心里如刀絞一般。李煜投降后被押送囚禁在汴京,由帝王到虜囚,充盈心底的是凄涼、冷落、孤寂、悲憤、憂愁、悔恨、恥辱、恐懼,令人感到生不如死。可當死亡真正來臨時,他還是留戀人生,特別是留戀心愛的小周后。小周后原是李煜姨妹——昭惠后周氏之妹,進宮服侍生病的昭惠后時,正值盈盈十五年華,與好色多情的姐夫李煜私通。面對死神的招喚,李煜腦海中不由想起當年與小周后幽會的情景。“蓬萊院閑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潛來珠瑣動,驚覺銀屏夢。慢臉笑盈盈,相看無限情。”他明白,一個連國家和自身性命都保不住的人,如何去談保護心愛人。
把一個“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短于治國安民、長于文化藝術的李煜弄上國君的位置,是歷史開了他的玩笑。實話說,他本無意“搞政治”。他是南唐中主李王景的第六子,史書上說他“為人仁孝,善屬文,工書畫”,“性驕侈,好聲色,又喜浮屠,為高談,不恤政事。”他的長兄太子弘冀為保住當皇帝的繼承權,鴆殺了叔父晉王李景遂。
為了避免太子弘冀的猜忌,他曾自號鐘山隱士去過隱居生活,還寫兩首《漁父詞》以表露自己的遁世之心。你看,“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這是多么灑脫、飄逸、悠然、淡泊、休閑的生活意境、情韻、風姿和畫景。然而,他的五個兄長皆早亡,接過他父親留下的內憂外患的“爛攤子”,已“歷史性地”落在他肩上,不可推卸和逃避。
完全說李煜是個不理政事的昏君,未免有點片面武斷。他主政的2019年中也實行過些輕賦寬刑的仁政措施,只是沒有知難而進持之以恒。面對后周強兵壓境,他父親去帝號改稱南唐國主。面對北宋強兵壓境,他又改稱江南國主,并把所有國家機構“格式化”,進行降改稱號處理;但同時募兵備戰,堅持抵抗一年有余,后因“綜合國力”懸殊,加又誤害忠臣良將,不免出降亡國。
可他與三國時期降魏亡國的蜀國皇帝劉禪不一樣。北宋皇帝給他封了一些官銜,可他知道自己只是個體面的囚徒,沒有“樂不思蜀”。這期間他寫的詞突出表現了對“故國”、“江山”的痛念,對亡國原因的自省,對往事的追懷,也有對江南百姓的掛憂。詞中感情哀婉郁結、強烈激越,讀起來撼人心魄,催人淚下。最有代表性的是《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當朝皇帝恩賜的鴆酒,肯定要吞飲并還要“謝主隆恩”。李煜舉杯之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家門、秦朝丞相李斯被殺時曾對兒子說,我要是還能與你牽條狗去打獵,過著自由的布衣生活多好啊!李煜呢?何況不是啊!他要是不當皇帝,做個專業詞作家,將要出多少“精品”!不說做個專業詞作家,就是做個自己曾在《漁父詞》中所寫的漁父也好啊。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李煜滿懷悲憤飲下了鴆酒。他走了,活了四十二歲。這是中國詩詞的不幸,這是中國文化的不幸,這是中國歷史的不幸。他去見他同樣寫得一手好詞的父皇了,去見他的二十九歲就病死的昭惠大周后了。他死后,宋朝皇帝贈他太師官銜,追封吳王稱號。他放心不下的心愛小周后不勝悲哀,沒多久也隨他去了。這些,只是他死之前不可能知道了。
一個成功的政治家,在從政之余,寫寫詩、填填詞、寫寫字、作作曲什么的,有可能因地位經歷角度弄出點有氣魄有特色的作品;但一個有專長的藝術家,如果去弄政治,用藝術氣質去運作,恐怕會弄得不佳,甚至很糟。可不少人卻是“揚短避長”,結果“長”的變“短”,“短”的更顯“短”。社會不幸乎?個人不幸乎?
李煜作為一個政治家,他失敗了;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獲得了巨大成功。他把詞的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深深地影響著宋代及以后的詞人。如果說屈原是我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那么李煜就是我國歷史是最偉大的詞人。
李煜,我國歷史上絕代詞人,薄命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