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去
本學期學生報到一結束,情況便很糟糕,全校九百多學生才到了六百多人。開學頭兩天,我們一邊上課一邊等學生,陸陸續續又來了一百多人。二十三日傍晚,我召開了一個教師會議,將幾十名老師分到各村,分頭去勸學。我作為校長,本來可以不下去的,我估計自己不帶頭,就會嚴重地影響勸學效果,就將自己也分了下去。我下去的地方就是建設村建設片,即我們銅盆沖和熊范屋。
我的老屋銅盆沖一向是讀書的風氣好,沒有過學生流失。今年卻流失了一名叫劉義的學生,他是讀初二的。前幾天,文兄到學校里來,我們談起過這件事。文兄說,劉義的家庭肯定很困難,他父親的手上沒有一分錢,要不,他是不會將孩子留下來的。二十四日上午,我動身去銅盆沖之前,就有了替劉義墊付書費的思想準備。
走到銅盆沖背地坡,恰好碰上了劉義的父母親。劉義的父親叫修順,他一見我就先發制人說:我本來是要去找你的,家里實在是沒有一分錢,孩子還在家里沒到學校去。我問他打不打算送孩子讀書,他說,怎么不送呢?我說你就叫他先去吧,書費由我來墊付。隨后,我幫他計算了一下書費和糧食的數字。修順聽后,連聲謝謝,他的老婆在一邊也連說謝謝。因為他們要去趕火車走親戚,不便多耽擱,我們只這么簡單說幾句就分手了。
回到老屋,在文兄三弟家門口各自說了幾句話,我把剛才的一幕告訴了他們,他們就有點為我擔心。近幾年,老屋里總有人找我借錢,借了錢又不肯來還。我倒是不以為然,雖然自己也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只要能幫助鄉鄰們解決一點困難,幫一點忙也是不要緊的。
旋去熊范屋,路遇聯叔,他樂意給我做伴兼做向導。我們兩個人上下年紀,自小就在一起玩得好,也談得來,他說話幽默。
從銅盆沖到熊范屋只隔一座山,不到一千米。路過劉義的家,恰好又見他在釣魚,我便跟他說要他明天去讀書的事,劉義滿意地答應了。
一路上,聯叔喋喋不休地和我說事,他跟我訴說在建設小學當伙夫的待遇。他說,他在建設小學當伙夫,一年只有一千元的工資,鎮里往學校撥一千六百元,學校扣去了六百元,為此,他和學校領導吵過嘴,弄得雞飛蛋打,自己沒要來這六百元錢,學校也沒有得到這六百元錢,而是讓村里給收走了。聯叔很滿意,他說,我和學校打了一個平手。我卻給他潑了一瓢冷水,我說,這六百元錢本來是屬于你的,卻給村上收走了,你怎么知道他們做了收入,他們幾個人為什么就不好瓜分?我說,這真是你的工資啊,你為什么要放棄,為什么不去爭取呢?
聯叔說,社哥是一只笑面老虎,生怕別人好了。社哥也是我兒時好友,現在在建設小學主持工作。
這樣聊著,我們就不知不覺到了熊范屋的塘堤上。這條塘堤,去年七月發洪水時被沖得稀里嘩啦,泄洪涵洞連底子給沖跑了。塘堤毀壞之后,兩個屋場不知協商過多少次都成為泡影。現在竟然修好了,我感到驚奇。聯叔告訴我說,涵洞是由銅盆沖人出資修建的,塘堤是由熊范屋場里的人負責修好的。一件多么小又多么容易的事情啊,兩個屋場竟曠日持久地拖了半年才得以解決,農村的霉爛由此可見一斑。
熊范屋場一共有四個學生沒去上學。
我首先來到范海燕家,這是一個女生,在讀初二。其父不在家,其母告訴我說,她的女兒患了毛耳炎,嚴重地影響到身體,現在必須治療,下學期再去讀書。我見這位婦女不像一位騙人的人,也沒有狡猾的樣子,只好相信了。再去問海燕本人,她也是這么說的。我只能勸她們快想辦法去治病,治病是件大事,要是拖下去,下學期都上不了學的。
我拜訪的第二家是范清亮的家。范清亮是一位孤兒,父親早死,母親改嫁。改嫁的母親帶走一個女孩子,然后自己又生了兩個孩子,實在是無法負責清亮的事情。小清亮便是由他爺爺奶奶照看的,他的爺爺也不是親爺爺,他親爺爺已經死去十幾年了,奶奶是改了嫁的。好在是一個屋場,后爺爺是一個善良的老人,便收養了這位小孫子。
我走進范清亮爺爺的家,只見許多人在聊天,后來他們左右鄰居見我去了,就又進來許多人,我們過去挺熟悉的,大家就拉家常,說來說去就說到了范清亮讀書的艱難。范清亮的爺爺奶奶都是六十幾歲的人了,他們種了十幾畝田,功夫沒人幫忙做,清亮奶奶這把年紀了,還要下水田幫忙做工夫。我一面答應以后在清亮讀書問題上給予照顧,一面教育小清亮,要發狠讀書,將來有出息,好報答爺爺奶奶的大恩大德。小清亮聽后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我。其實,他未必懂事,個子是那么小,年紀也是那么小,我家光兒就不知道要比他幸福多少倍。
第三個學生叫做范六依,是一個女生,她只差一個學期就要初中畢業了,可是,她已經去廣州打工了。還在范清亮家里我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我還是沒有放棄,和聯叔一起去了她家,她的父親我過去也熟悉。
現在的家長一般是三十幾歲的人,他們的年紀比我小。范六依的家長卻是一個快六十歲的人了,這是養多了子女的緣故。六依六依,排行為六。我無法理解,在當今計生政策下,這家人怎么可以生這么多子女。我們走了好遠的路才到達范六依的家,她的家在熊范屋場的最南邊,一幢舊房子另加一幢時髦的二層樓。我沒有見到男主人,只見到了女主人,即范六依的母親。女主人說,她的男人修榮黃公路去了,她女兒去廣州打工去了。當我問及為何只差一個學期就畢業而輟學打工的緣故,那婦人說,家里窮,沒有錢送她讀書。我望著那幢正在建設中的氣派的小洋樓和樓前的水井、抽水設備,真不敢相信這婦人的話。可是,她的女兒是千真萬確去了廣州,我再多說又有什么意義呢?那婦人非常熱情地留我們吃中飯,夸贊說現在的老師是如何的好,如何的負責,她的子女不讀書了,做校長還親自上門來勸學。我無法聽得進她這種甜言蜜語,心想,你這樣通情達理為什么要讓女兒輟學呢?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個尷尬的地方。
第四個學生叫范毅,家住榮家灣,其父兩天前到過學校,說是要把孩子轉到榮家灣去讀書。他是先斬后奏,孩子已經在縣八中入學了,手續還沒有辦。
我沒有直接回老家,而是走王家東塝直接去了建設小學,聯叔的家就安在那里。建設小學曾經是我工作過的地方,我已經有幾年沒去過了,也想在那兒會合勇君,他在孔喬片做勸學工作,看他的效果如何。
走在王家塝的田埂小路上,我的心仿佛就像被煮沸了一樣,這片土地是我曾經揮灑過汗水勞累過筋骨的地方,前后總有二十年時間。現在,我又差不多有十年時間沒來這里了。想當年,我在這里勞動時,來來去去總要夾著一本書,連歇工的時候也要坐在田埂上讀幾頁,那是真正的泥土氣息,現在的人為什么就那么厭惡讀書呢,難道真的是讀書無用么?
無獨有偶,在建設小學,我又遇到了這么一個例子。孔姓一位小學家長,看年紀大概也就是三十歲左右吧。他小小年紀竟然已經生育了三個子女,他是來辦孩子們的讀書手續的。建設小學現在是一個初小,只有四個年級,一百零二個學生。我去的那天,教室里只坐了九十幾名學生,另外九名竟也失學了。無疑,這些失學的孩子都是孔喬松的學生。那位年輕的家長一進門就說,他的孩子讀書從來就沒欠過學校一分錢,這一次是無論如何要欠的。接著就連珠炮地問校長社哥答不答應,不答應就不送孩子上學了。社哥說,你就找一個老師掛鉤吧,我們這里規定,可以欠老師的,不能欠公家的。那位家長卻堅持要欠公家的,他認為公家的可以欠可以不還。他便口口聲聲地威脅學校:可不可以欠公家的,不可以我的孩子就不讀書啦!社哥說,讀不讀書是你自己的事,學校又請不起人來讀書,這家長便軟下來,掏出兩百元錢來辦手續,他說還欠一百五十元錢,姑表弟春老師答應為他墊付。等到辦手續的時候,這位家長又只肯付一百五十元了,他說他還要留五十元錢,怕做人情。
毫無疑問,這個家長是一個文盲,說話舉止顯得毫無教養,為人處事完全是一套混帳邏輯,家境也肯定貧寒。以這樣的家長,以這樣的家境,能帶好三個子女么?我搖了搖頭。
可見,勸學工作也是一件難事,它受到大環境制約。“兩基”雖然驗收了,其實也是一件假事,真正做好普九工作在目前還真是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