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燈花
晚上停電,妻帶女兒串門去了,我獨自在燭光里看書。平時很少停電,屋子里總是亮堂堂的,偶爾停電,一切都感到那么別扭。我機械地翻著書,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突然覺得燭光跳得厲害,抬頭見燈芯上結了一個大大的燈花。凝望著燈花,我忽然想起從前在家鄉農村用過的煤油燈來……
那時,家鄉農村沒有電燈,每晚家家相伴的是那煤油燈。那時煤油奇缺,家家點燈用的煤油都是憑票供應。我們家五口人,母親和姐姐晚上做針線活要點油燈,我和哥哥晚上去學校讀書,各自要帶一盞油燈。這一來,供應我們家的煤油總不夠用。母親時常為沒有燈油而發愁。為省燈油,像編草辮、納鞋底之類的活,母親是絕不會點燈來做的;為省燈油,一盞燈下,常常是母親搖著紡車紡紗,姐姐在織機上飛梭,我和哥哥伏在燈下做著作業;為省燈油,母親總是把燈芯按了又按,小了又小,真正是燈光如豆;為省燈油,逢到春夏秋季,我們家的晚飯大都在院子里吃。有月亮的日子借著月光,那也是最令人愜意的日子,沒月亮的日子,只好向星星借光。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那時家鄉的月亮格外明,星星格外亮。
那年,我們家因為油燈發生的事,讓我至今難以忘懷。那是一個秋天的晚自習后,我放學時從同學那兒借到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帶回家。那時,農村的學生除課本外,根本沒有課外書讀,能看到這樣的課外書更是稀罕。同學借我書時叮囑我,只允許看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學必須還他。為能借到書,自然什么條件我都會答應他的。我想,拼上一個晚上不睡覺,一定能把它讀完。哪曾想,那晚家里卻沒了燈油。母親和姐姐摸黑做著活兒,我上學用的那盞油燈,還沒等我上完晚自習就熬干了,我把看書的唯一希望寄托在哥哥那盞油燈上。說來也巧,那晚哥哥偏偏在放學的路上把油燈給打碎了。我看書的希望在母親對哥哥的責罵聲中破滅了。我著急卻沒有辦法。情急中,我忽然想到生產隊的牲口棚,那里每晚都亮著一盞供牲口吃草料的油燈。想到那盞燈,我為自己的發現而竊喜。拿上書,我匆匆趕到牲口棚去。
老五爺是生產隊的飼養員。他一天到晚除吃飯外,多數時間待在牲口棚里。那天我到牲口棚時,見牲口棚的門虛掩著,叫了幾聲:“老五爺”。不見應聲,我推開門,看見對面墻上亮著一盞小馬燈,燈芯上結了一個大大的燈花兒,它的火焰閃閃地跳躍著;璋档臒艄庀,幾頭大牲口正埋頭在石槽里吃草料。房間里響著牲口嚼食草料發出的“嘎吱”聲,那聲音在晚上顯得格外響。我走近油燈,牲口看到來了陌生人,紛紛抬起頭,好像跟我示威似的打起響鼻。我伸手摘下小馬燈,想把那燈花撥掉。在我尋找撥燈花用的草梗時,不經意間卻看到了墻上掛著的燈油瓶。這時,我想起家里沒有燈油的窘迫,想起為燈油而發愁的母親。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一種占有它的欲望在心里滋生。我把馬燈掛回去,機敏地回頭朝門口看一眼,用最快的速度摘下油瓶,向門外跑去。我出門時,恰與正要進門的老五爺撞個滿懷,手里的油瓶掉在地上,“啪嚓”一聲碎了。老五爺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在他愣神的工夫,我奪路而去。
我驚恐地回到家里。那晚沒有燈油,家里沒有點燈,我悄悄溜回自己房間睡下。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我在擔心老五爺會把一切告訴父親,甚至他會告到學校去,那樣我還怎么見人?轉念一想,天黑或許老五爺沒有看清我是誰,那樣我不就沒事了?我自己安慰自己。事情原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好,老五爺在第二天就把一切告訴了我的父親。
一向耿直本分的父親,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那天他真的被激怒了,將我堵在屋子里,按在地上用他那千層底的鞋子狠狠地抽打我。那天如果不是母親趕來,看樣子他會一直那么抽下去。母親拉開父親,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母親責問父親為什么打我。當父親告訴她一切后,母親沒有責怪我。她把我抱得更緊了,淚水從她的眼眶里流出來。我哭,母親也哭。我已記不清我和母親哭了多長時間,只記得是父親把我抱上床去的。那次我被父親打得趴在床上,兩天沒能起來。在我的記憶里,那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當父親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后,他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愧疚。那兩天里,母親一直守在我的身邊,時常看到她偷偷地流淚。有時父親也走過來,默默地看我一眼,然后悄悄離開。
淚水已模糊了我的雙眼,當我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看到蠟燭上的燈花越結越大。當我正要動手撥掉燈花時,妻子從外面回來了。她伸手按了一下電燈開關,屋子里立刻亮堂起來。
我使勁吹滅蠟燭,那個大大的燈花也隨之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