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一片星空
我曾想,一個能說人生如夢的人必定是一位個哲學家;而一個敢說人生如戲的人必定是一個真英雄!那么要是有人說,人生如夢又如戲呢?我想這樣的人,應該是生活中的俠客,無所執著,亦無所懼怕,高歌猛進著游戲人生。
父親扶著犁鏵跟在一頭上了年紀的老黃牛后面,新翻泥土的清香立刻撲鼻而來,嗆的那頭牛連連打了兩個噴嚏。現在已經是秋天了,一些小動物已經儲藏好了過冬的食物,準備冬眠,翻動的犁鏵顯然攪了它們的美夢,蒼勁的秋風一吹,它們立刻可憐兮兮的蜷縮了自己的身體,在秋風中瑟瑟發抖!它們暈暈乎乎的,似乎連眼皮都不愿意眨一下,不慌不忙的往泥土的更深處鉆。
二哥臂腕里掛著一個裝滿化肥的竹籃子,不過,那重量顯然已經超出了二哥的能力范圍,他走起路來踉踉蹌蹌,一步三晃,新翻的泥土被他的小腳擰的結結實實,肥沃的黑土地里泛著油光。二哥從竹籃里抓出一把化肥,學著父親的樣子,在空中撒了一個扇形,化肥落在新翻的泥土上,也落在了那些冬眠的小蟲子身上,被化肥灼傷了皮膚的蟲子,帶著化肥拼命的往泥土里鉆,于是,土地肥沃了。
這年冬天,過了臘月二十三,村里開始熱鬧起來,二哥因為眼饞伙伴手中的食物,而盯著小伙伴看,小伙伴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沒有說自己想要吃,也沒有哭鬧著回家讓母親給他做,只是一直跟著那個小伙伴看。母親知道了,揪著二哥的耳朵把他拖回家,打了一頓。二哥委屈的哭了,只是,那以后,二哥便沉默寡言了,很少說話,看到好吃的時,也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欲望,只當是沒看見。
第二年春天,春風吹化了河里的封冰,魚兒開始浮出水面呼吸新鮮空氣,它們興奮的在水里吐出氣泡,幾只瘦鸛鶴在水邊走來走去,它們時不時的用爪子,用長嘴巴去捉水里的魚,常常一無所獲,可是,它們依然興趣盎然。地里雜草重生,有的還開著像樣的小花,在和煦的春風里忸昵的擺著腰姿。記得母親曾經帶領著我和二哥把那些長的“肥頭大耳”的挖回家,她說,那是野菜,味道鮮美。不久之后,父親就領著二哥扛著鋤頭去地里鋤草,父親說,草是莊稼的敵人,莊稼人就要鋤草,鋤草就是保護莊稼!
二哥越來越顯得木訥了,身體很瘦,弱不禁風,他的玩伴很少,似乎他也不需要太多的玩伴。他喜歡跟他們玩,喜歡把泥巴糊在鄰居家的墻上,喜歡排著隊在別人家的門口撒尿,喜歡逮一大串螞蚱放在火苗上烤熟了吃。只是,他還要照顧我,還要回家給父母做飯,因為父母做生意一直都忙。二哥很少有玩的盡興的時候,他剛剛一離開我就大哭起來,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回來給我擦眼淚。所以,有我在的時候,二哥只是看,看著別人玩的熱火朝天,有時候,他也跟著歡喜或者悲哀,就像自己并不是一個隔岸觀火旁觀者,而是一個身臨其境的參與者,而我的哭鬧往往也會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的到來,把他從莫名其妙的歡喜或者悲哀中拉回到現實中來。
又是一年秋天,二哥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拉著我倆去村頭學校報名。老師問,能數數字嘛?二哥說,能。于是二哥就“一、二、三……”的數了起來。老師笑瞇瞇的說,好,過幾天來上學吧。我在一旁急了,趕忙說:“老師,我也能”。老師聽后哈哈大笑:“等你脫了開襠褲子再來吧!”
二哥成績不算好,卻也不算太差,后來勉強考上了縣里中學,中學畢業后又接著念了一所沒什么名氣的大學。在農村,取得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容易,他的那些伙伴們現在出去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大多數都已經娶妻生子。二哥常說,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念了大學,讀了太多的無用書。
二哥工作后,母親跟父親聯合起來向二哥施加壓力,要他趕快談女朋友,成家立業,而二哥總是氣呼呼的說,當初不念大學非要念,念了大學工作還沒有穩定下來又逼著結婚,這一輩子都是任由你們做主了!
我知道二哥一定是一個有夢想的人,因為他在家里有一個書柜,里面藏了許多書,當然不是教科書,而是一些很難懂的書。他對我說,他工作的地方也有一個書柜,開始的時候里面沒有幾本書,后來讀書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書柜里存的書也越來越多,現在書柜簡直快要放不下了。
我跟二哥不同,他看的那些書我從來也不看,也看不大懂。我對二哥說,他是一個最不會享受生活的人,從來不去網吧玩游戲,也從來沒有見過他喝的酩酊大醉。他像以前一樣,伙伴很少,也不需要太多的伙伴,他把自己大半的精力都傾注在那些書上,無怨無悔。
事實上二哥是個很風趣的人,他在玩的時候誰也看不出他是個酷愛讀書的斯文人,有一次我跟他一塊出去玩,一個朋友就說,你呀,看著文質彬彬的,文氣特別重,想不到一開口竟然半個流氓。二哥笑笑說,我骨子里真的透露出強烈的文氣嗎?那可真是一個敗筆!
我見過二哥在商場里,眼睛閃著綠光跟漂亮的女售貨員閑侃,于是問他,你讀這么多書都讀哪里去了?斯文哪里去了?二哥故作深沉的說,你不懂,書中的斯文全在心里,譬如說吧,此時此刻,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美女展現在眼前,看到的人都想搭訕聊天的,只是有的人斯文在表面,那是裝出來的斯文,我這斯文從內而發,即使看上去放浪形骸卻依然還是斯文!二哥說的那個漂亮的女售貨員心花怒放,竟然還問起了二哥的手里號碼。
漸漸的,我也走上了二哥曾經走過的路。念大學,工作,談女朋友,我也開始像二哥一樣,給自己多一點時間獨處,看書,思考問題。
像我們這一代,如果大學畢業之后選擇在工地上班,多半是不被理解的,我們同去鳳翅山的共有十一人,現在還有五人,過不了兩年估計就走光了吧?工友們常問我,為什么要留在這里,難道真的感覺這里有美好的前途么?我回答說,因為在這里即使上八個小時我依然能夠拿到足夠養家糊口的工資。我心里清楚,同二哥一樣,我們不在乎腳下的路有多難走,只是希望,有足夠的時間抬頭仰望一下星空。
有一天,我問我的師傅,問他活了大半生對人生有怎樣的理解,當初的夢想是否全部實現?他說,“我的夢想就是有個男孩,有個女孩,有棟房子,有輛車子,現在都已經實現了。”。我一直覺得這根本就不是夢想呀!這應該算是本能吧?一個作為人的本能。后來他又對我說“你知道,父母對你的期待是什么嗎?”,這個問題的確也是我朝思暮想的問題,他這樣問我,想必是知道答案的,于是趕忙問他,他頓了頓說,“天下的父母都一個心思,只是希望你們能安安穩穩的上班,開枝散葉,少吃一些苦頭,安安穩穩的過一生”。
后來,我打電話給二哥,告訴他那些話,他生氣的說,“放屁,那是史前人類的心思,是目不識丁的老農思想。”,我知道二哥為何勃然大怒,因為他討厭那種單純的為了傳宗接代的生活方式。
有時候,我就想,人呀,這輩子千萬不能成了延續香火的工具,得有一點念想。我就經常對別人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做個流浪者,哪怕此生無妻無子也不怕,最重要的不是血緣的傳遞,而是此生無悔的追求:看別人不成看到的風景,聽別人不曾聽到的故事。
一個假日,我回家看望父母,鬼使神差的打開了二哥的書柜,那真是一座寶藏!有先秦的諸子百家,也有近代的魯迅、胡適之等等,于是用箱子裝了幾本準備回到單位慢慢研讀。在一本書的扉頁,我看到二哥做的一首詩,“我是一個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人,卻巧妙的跟他們融合在了一起;我有一盞燈,在心里;白天我吹滅它,所以,不會刺痛眼睛;夜晚我點亮它,因此,我看到了光明。”
不敢說二哥是個哲人,也不敢說二哥是個英雄,更不敢說二哥是個俠客,最起碼能說,他是一個仰望星空的人,在他的心里,頭頂那片天空一直都閃爍著絢爛無比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