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中的葦
汽車穿行于茫茫戈壁已經很久了,人們初開始的興趣早已變成了朦朧的睡意。公路像條細細的帶子在沙漠中甩來甩去,不知盡頭在何處。有人不停地在后悔,應該走另一條國道的,是我等少數幾個出的點子,說走這條路可以看到五彩城。遠遠的五彩城直到我們走到了天黑,看到一顆好大的月亮,也沒有見到它的蹤影,旅途上的事情是不能憑美麗的想象來完成的。慢慢地我也沒有了什么興趣。除了沙漠還是沙漠,而且沙漠的顏色還不是金黃色的,很多都是粗糙的暗褐色的沙石,在公路的兩邊鋪向無盡的遠方。胡楊呢?紅柳呢?幾乎看不到什么植被,偶爾的幾株沙棘,一晃就過去了。有時出現的不高的丘陵,也僅夠讓視線有個起伏的弧度。沙海茫茫,真正是茫茫了。
窄窄的戈壁公路上跑著的幾乎就是我們這一輛汽車,弱小的一葉扁舟樣地在大海的波濤中翻涌。
中間在什么地方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就昏昏沉沉睡著了。醒來已是半下午了,車子還是不急不躁地跑著。我又一次地把頭靠在窗戶上,無聊地看著已不成風景的風景。就在這時,我竟然看到了一種熟悉的植物,是的,是那種水鄉(xiāng)才能看到的植物——葦!起先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鏡,以為是看錯了。當這種植物又一次在我的視線中出現的時候,我真正地看清了,是葦。
在我的感覺里,葦屬于弱者,弱者都是以群居的形式出現的,所謂“蕓蕓眾生”。群居才能產生勇氣,才能產生平衡,才能產生力量,才會便于生存。葦便是一種群像的結合體,蕩漾是她的形容詞。我曾在雙臺河口濕地保護區(qū),在我的家鄉(xiāng)渤海灣,在孫犁筆下的白洋淀,都看過面積逾十萬畝甚至百萬畝的大蘆葦蕩。那一望無際的蘆葦,像纖腰裊娜的女子,一群群相擁相攜地在風中悠悠起舞。“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中對一位玉人的思念也是以這美麗的植物為襯物。作為一種最為古老的植物,葦給人們帶來的總是美好的向往。很多的女孩借用了葦的名字,那是一種帶有情感的、內涵豐富的、柔韌的、溫馨的表達與體現。
可眼前這些葦卻顯得這般瘦削,不成氣勢。就像初生小女的頭發(fā),稀稀落落地表明著生命的再生。或像耄耋老者,以幾許羊胡迎風,揚頭看著不多的時日。我想象不到在這樣荒涼(不只是荒涼,簡直是恐怖)的地方,怎么會有葦這種植物生長。是鳥的羽翅?是風的神力?她們真的不該誕生在這里。在白洋淀,沙家浜,葦正牽裳起舞,接受著游人的贊嘆;在渤海灣,黃海灘,葦也是豐足地吸吮著大地的乳汁,歡快地歌唱。
這該是植物中的弱女子啊,給她一片(不,哪怕是一點)水,她就敢生根、發(fā)芽、開花、搖曳出一片星火,一片陽光。那確實是一小片水,好像是修路開挖出的低洼地,僅僅是存留的一點點雨水,而絕不會是人為的故意,她們就結伴地生長起來,那是多么少的伴兒啊。但女子們還是愿意有伴的,這是她們的天性。孤芳自賞的葦似乎不稱為葦,況且在這樣的地方她們別說孤芳,連群艷也無可奪目。如果不是我惺忪中的一瞥,一個王姓的男子也就同她們連一目的交情也錯過了。
那片水已經剩了一點點,而她們的長大,還不是借助那一點水嗎?看她們的樣子,也就是剛剛過了童年而進入青春期。那可是戈壁灘,是茫茫大漠,她們會搖曳,會掙扎多久呢?水涸地裂,沙丘涌動,她們都活不了。我已經看到,離水稍遠的幾株已經干枯頹折。
不過我想,既然作為一種生命,站立于這個世界上,就有她生命的意義和可能。這個生命就會不講方式,不圖后果地向上生長,直至呼出最后一息。葦,或被風收去,或被沙掩埋,都會以她最后的努力,度過她最美麗的時光。葦,你的意思不是萎,是偉!
西部,戈壁,荒漠,葦,我把這樣的字眼在寂寞的旅途上相連,竟就連出了一種美妙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