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轉入此中來
我不知怎么就進來這一座小城了。
時光在這里走得很輕,輕得如城中那條潺湲流淌的河。
河畔老式的雙層民居,建好后十年,屋頂上會抽出枝椏。年代愈久,枝葉愈是蒼勁繁茂。人們視其為家宅的蔭庇,不許輕動。
到了夏天,枝上就結出淡青色的果子。人們攀上屋頂,將果子一半采了釀酒,還有一半,便任它們熟透了掉落到屋前悠長的小巷上,落地成石,細密齊整地鋪了一路,踩上去有卵石般的質(zhì)感,但留存芬香。奇怪的是,這一年年下來,路面也不見增高,只那清淡的香氣,更深地浸潤到一石一瓦甚至人們的襟袖之中。
對著這街,每一家的門,白日里都是敞開著的。門口擱上一壺用家傳古法自釀的老酒,外來人可徑自倒上一杯飲了,三杯未醉便是有緣人,能在這家借住上一年。
我住在了一家紙扎店——每到清晨,這家的姑娘就會在二樓倚窗側坐,對著一面老境,纖白的手握著犀角制成的梳子,梳理一頭長發(fā),然后用細繩,綁成一束。我打窗下經(jīng)過的那日早晨,陽光恰巧在她烏亮的發(fā)梢打了個轉,在我眼底落下了一圈彩虹。
我的步子忽然就挪不動了。
我飲盡了她門前的整一壺酒。她家的酒里,有三月的桃花香。
我跟著店里的老人家學手藝。新鮮翠綠的竹條,去除水分,然后扎成各式形態(tài),人、動物、小物什,屋子……做成了,便在歷逢四六的墟市趕早拿去賣。
我偏愛編扎小人,多是女子。惟妙惟肖。每一個都略帶幾分她的影子。只是都刻意做成云鬢高聳的模樣,不至太似她。以免被人窺出心思。
借住的外客是不許與女眷多打交道的。我從來都只在清早出門趕集,打她窗下經(jīng)過時,對她道一聲早,也不能凝神多看。但只要覷上一眼,便似刀斧,在我心頭又刻下一筆。
相傳舊時燈籠中有靈犀做燭,映得見人心。她應是我心中的那一點靈犀,不需多見,足以洞徹心骨。
夜里,蟲聲漸寂。我點起一盞燈。我不自禁地想要復現(xiàn)那個在我心頭呼之欲出的身影。
春季,我仔細挑揀了細長均勻的鳳尾竹竹竿,裁短、削直,制成206塊小巧骨骼,拼接成骨架。關節(jié)處,用苦慈竹啟成的竹蓖絲纏起。
夏季,我采集了新鮮的松脂,用青瓷制的廣口小瓶盛了,將骨架浸入,直至松脂凝固,將瓷瓶輕輕敲碎,取出如我手掌大小的脂塊,小心地用刀,按她的形態(tài)削刻成人身。
秋季,我把白日里逐漸拾掇起來的她家樹上飄落下來的葉子,搗碎燜成漿狀,風干,壓平,制成一種薄如蟬翼似紙又似布,卻柔韌不易損的物事,為她裁了衣,穿戴起來。
冬季,我開始處理最后的細節(jié),以及著色。指削成蔥尖,唇用朱砂點了,眉是青黛描得,那雙眼,我怎么都不敢落筆,直恨不得取了并州剪,裁上一段門前清河,化作她的眼神……最后,我一根根粘上了一年來,我趁她出門浣衣時,在她梳妝的窗畔收集起來的青絲。
白駒輕過,轉瞬,又是一年早春。我可以借住在她家的最后一日里,她的小像做成了——
略低著頭,似是含羞。眉梢?guī)Γ路鹩巳麓汗狻M頭青絲未曾束起,如一縷清風,蕩在身后。一雙素手,攜了一枝桃花。
我端倪著她。這像,太似她,又分明不是她。
我忽然明了,或許,我刻制的,早已不再是她的形貌,而是我的一整顆心思。
離開的前夜,我將這小像,用一方帕子包裹了,擱在她的門前。然后回房,打點好行囊后,便枯坐在往常深夜制小像的桌前。
春日又活起來的河水,清脆地流淌。風掠過屋頂?shù)臉洌l(fā)出悉索的聲響。二更天里,落了一場雨,雨聲細碎綿密。五更時,雨歇云開,月落西山。燈花“啪”地爆開過一次,火苗搖曳了一搖。東窗,一點點亮起來了。
又是一日清晨。我背起行囊,如初來一般,打她的窗下經(jīng)過。陽光如往常一樣,在她烏亮的發(fā)梢到了個轉兒。
我不自覺地駐停了腳步,抬著頭癡癡地望。她垂眸,看到我,忽地笑了。沖我伸出手來。
她的手心,在金白色的陽光中,忽然開出一枝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