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佳處愜人意——說《登飛來峰》與《題西林壁》
清代紀昀說:“東坡、半山,旗鼓對壘,似應別有佳處,方愜人意。”(《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二十三》)認為蘇軾與王安石在新法上政見分馳,互相對峙,似乎冰炭不能相容,故希望這兩位奇人在別的事情上能有某種相通之處,才能使人們滿意。
其實,蘇軾與王安石雖然年齡相差15歲,確有很多事跡不獨相通,而且巧合。比如:兩人都21歲進士及第,享年都65歲。王安石號半山,蘇軾號東坡,字號用意的情趣隱合。蘇軾解職黃州、赴任汝州、途經金陵時,曾與王安石一起居留一月之久。據蘇軾在《與荊公書》中吐露,兩人曾相約在金陵買田卜鄰,相從林下。兩人平素多有詩歌唱和,并且見解吻合。據《西清詩話》:王安石在蔣山時,以近作《寄蔡氏女》示蘇軾,蘇軾看后說:“離騷句法,乃今見之。”王安石亦說:“非你見諛,我亦自負如此。”又據宋人筆記稱:王安石在鐘山,有人自京師來,王安石問:蘇軾近來有無詩作?來人說:近聞蘇軾游廬山,有《題西林壁》一絕,即誦之。王安石聽后,頷首稱善。兩人都以文章盛名躋身于唐宋古文八大家之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相通巧合的事跡使人感到,半山與東坡似乎是一對傳奇人物。這里有二人的詩作為證:一是王安石的《登飛來峰》,一是蘇軾的《題西林壁》。
《登飛來峰》:“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登飛來峰》為王安石30歲時所作。皇祐二年(1050)夏,他在浙江鄞縣知縣任滿回江西臨川故里時,途經杭州,寫下此詩。這首詩是他初涉宦海之作。此時年少氣盛,抱負不凡,正好借登飛來峰發抒胸臆,寄托壯懷,可看作萬言書的先聲,實行新法的前奏。《題西林壁》為蘇軾47歲時所作。元豐七年(1084)四月,蘇軾離任黃州、就職汝州時,途次江西游廬山,寫下此詩。這首詩是他總結廬山之游的絕唱。《東坡志林》第7條載:“仆廬山詩盡于此矣”,可見這首詩是蘇軾的精心力構,也是他勘透世情的杰作,悟徹人生的妙諦。兩詩寫作,一先一后,時間相隔34年,一寫登飛來峰,一寫游廬山,地點相去一二千里。然而對讀比較兩詩,總覺字里行間似有同出一轍的蛛絲馬跡。
《登飛來峰》層次井然,安排穩妥。起句寫飛來峰的地勢。峰在杭州西湖靈隱寺前,據《杭州圖經》:峰自天竺飛來,故名。而峰上更有千尋之塔,足見其高。此句極寫登臨之高險。承句寫目極之遼遠。承句用典,《玄中記》云:“桃都山有大樹,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即鳴,天下雞皆隨之。”以此驗之,則“聞說雞鳴見日升”七字,不僅言其目極萬里,亦且言其聲聞遐邇,頗具氣勢。雖是鋪墊之筆,亦不可等閑視之,實景語中的高唱。且作者用事,深具匠心。如典故中“日初出照此木,天雞即鳴”,本是“先日出,后天雞鳴”,但王安石不說“聞說日升聽雞鳴”,而說“聞說雞鳴見日升”,則是“先雞鳴,后日升”。詩人用事,常有點化,此固不能以強求平仄,或用事失誤目之,恐意有另指。轉句直入情語,著“不畏”二字作峻語,氣勢奪人。”浮云遮望眼”,用典。據吳小如教授考證,西漢人常把浮云比喻奸邪小人,如《新語·慎微篇》:“故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也。”王句即用此意。他還有一首《讀史有感》的七律,頷聯云:“當時黯暗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欲成就大事業,最可怕者莫甚于“浮云遮目”,“末俗亂真”,而王安石以后推行新法,恰敗于此。詩人良苦用心,于此詩已見端倪。結句用“身在最高層”拔高詩境,有高瞻遠矚的氣概。轉、結二句,絕妙情語,亦千古名句;作者點睛之筆,正在結語。若就情境說,語序應是“因為身在最高層,所以不畏浮云遮目”,但作者卻倒過來,先說果,后說因;一因一果的倒置,說明詩眼的轉換。這雖是作詩的常法,亦見出作者構思的精深。從全詩看,“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的胸襟境界,只有登上天外飛來的高峰才觸發得出;但無“聞說雞鳴見日升”作鋪墊,亦引不出此等胸襟境界。只有登上“飛來峰上千尋塔”,才能用見日出聞天雞的故實;也只有在天外飛來的高峰見日出聞天雞,才能導出不畏末俗亂真、站得高看得遠的膽識氣概。思緒條貫,勾連緊密;天衣無縫,一氣呵成;前后關照,渾然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