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
陳遇春
一
泰山是我國五岳之宗,以它的高大宏偉成為歷代作家經常吟誦、描繪的題材。在不少作品中所再現的景色多是晴朗天氣中的泰山,而泰山雨景就十分少見了。李健吾先生在《雨中登泰山》這篇散文中,交錯運用寫景、敘事等手法,旁征博引,揮灑自如,獨創了一個別具魅力的雨中泰山的藝術境界。
單純就山水寫山水,游離于現實生活之外的記游作品是沒有的。任何時代,任何作家,在對自然景物的欣賞和攝取中,都體現了自己的審美觀念和審美情趣,所以再現于作家筆底的畫面,既是自然景物的集中反映,也是作家本人人格的體現。陰雨淅瀝,當不少游人的游興被破壞而詛咒這鬼天氣時,作者卻滿懷逸興豪情地冒雨登山。在他看來,雨中的泰山就是宏偉壯麗的詩。用質樸的語言把詩情真實地抒寫出來(是那么淡淡的,在里面蘊含著的是醇厚的樸素的美),“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詩),仔細玩味,這篇散文的意韻是深厚的。
在作品的開始部分,作者為我們展現了一幅“泰山煙雨圖”:“是煙是霧,我們辨識不清,只是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個嚴實。”這樣的生活經驗我們是有的:麗日晴空,景物給人以明快、清晰的美感;薄霧、細雨、朦朧的月光……一切都好象籠罩在細薄的柔紗里,迷離惝恍,我們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神秘色彩。是的,晴天看泰山,人們可以看出它的巍峨,但是在細雨密織,“一片灰蒙蒙”中,橫看不見邊際,仰望不見絕頂,于是在作者的充分想象中,泰山“越發顯得崔嵬了”。假若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是用散文的手法來贊美泰山高大的話,那么作者在這里采取的卻是含蓄蘊藉的詩的手法,創造了一個宏偉雄渾的意境。
“賦水不當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也。”(賀裳《皺水軒詞筌》)這是寫景狀物的傳統手法。泰山本是描寫的主體,但是作者并沒有過多地直接落筆在泰山本身,有山必有水,有雨必多云,他處處扣緊下雨這一特定氣候條件,文筆大開,從不同角度,用不同的方法寫水、寫云,烘托出雨中泰山的奇異景色。
具體生動地描繪出虎山水庫,使人感到水奇山也奇。
“要忠實地摹仿自然,僅僅能夠寫,就是說,僅僅有抄寫員、譽錄生的本領還太少;還應當通過自己的想象,把現實的現象表達出來,賦予它新的生命。”(別林斯基)在文學創作的領域中,作家有馳騁想象的廣闊的天地,往往把自然景物和強烈的主觀感情有機地契合起來,移情入境,境中有情,于是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在文人筆下都是通曉人事,深解人情的了。作者把水寫活,其根本原因就在這里。陰雨少游人,四周一片寂靜,先聞水聲,后見水勢,這是完全符合實際情況的。恰當地運用比喻是使文章形象生動的重要手段,所謂恰當,就是說比喻不只要準確,而且要有意境,能夠引起人的想象和聯想,給人以美的感染。作者在描寫水勢時,用“閃光黃錦”比喻水光和水色,綺麗而壯觀;用“脫線一般”的珍珠比喻四濺的水珠,晶瑩剔透;用“千軍萬馬”比喻水勢,使我們聯想到了洶涌澎湃、氣吞萬里的氣勢……。古人說:“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馨,繪泉者不能繪其聲”(羅大經《鶴林玉露》),但是作者用特殊的調色——語言,為我們描繪的虎山水庫不只有形有色,而且有聲、有光、有情……。高明的畫家在藝術構思的過程中要反復琢磨光線、色彩的搭配,剛柔相濟,濃淡映襯,以完成主體景深。作者吸取了繪畫構思的基本方法,這幅水庫畫面中,從山上“直鋪”下來的水流在雪白的水珠映襯下,越發顯得雄渾;用“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的“平靜的湖水”和七股大水“喑惡叱咤”的水勢作對比,越發顯得水勢激越。這一切是作者在壩橋上在“透明的白紗”般的斜風細雨中觀察到的。他掌握住水流的特征,描寫得有動、有靜,有形、有聲,這一藝術組合,形成了鮮明的藝術形象。水猶如此,那么山勢的磅礴也就可想而知了。
雨大水漲,用水聲烘托山勢的紆回峭拔。
“文莫貴精于變化”(劉熙載《藝概》),為了表達中心思想的需要,表現手法應該是多種多樣的。作者從正路上山,溪水一直傍著上路不斷,假若仍描寫水勢,一則在上山的路上不允許象在壩橋上那樣憩遲流連,對水流情況作仔細的觀察;再則上路與溪水之間畢竟有一個間隔,水隨著山勢的起伏時隱時現,無從看到它的全貌。即使以上兩種情況都不存在,那么重復、呆板也是文章的一大禁忌。當作者走上登山的正路時,雨下得正大,雨大水漲,作者抓住高山深谷水聲變化的特點做了詳細的描寫:“懸崖崚嶒,石縫滴滴嗒嗒,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斜坡,流進山澗,涓涓的水聲變成訇訇的雷鳴”。山高谷深,水從斜坡上急流直下,一般要發出嘩嘩巨響,只有山澗而曲折紆回,四處的回聲相匯合,才能作“訇訇的雷鳴”。本來在二天門一帶“其為高也,如視浮云。其為峻也,石壁窅窱,如無道徑。”(應劭《漢官》引馬第伯《封禪儀記》)山是一層比一層深,一疊比一疊奇,“文章要有曲折,不可作直頭布袋”(林紓《春覺齋論文》引元遺山語),作者在這里沒有寫山,但在對水聲的描寫中,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山勢該是那么的陡峭回環,層出不窮,因而也就增加了泰山的神韻。這種寫法,正體現了實中寫虛、即小見大的美學原則。
“天上浮云如白衣,須臾忽變為蒼狗”(杜甫),云多變幻,何況是雨后的高山深處?作者從不同角度描寫山中云霧的變化,為泰山增添了無限的詩情畫意。以二天門為立足點,在“風過云開”的時候,仰望南天門“影影綽綽,聳立山頭”,“緊十八盤仿佛一條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峽當中”,煙云彌漫,到處是一片迷蒙,就在南天門、緊十八盤的粗線條輪廓的圖景形象中,蘊含著“氣勢”的美。當“烏云四合”的時候,“層巒疊嶂都成了水墨山水”。這又是一種奇觀,“意足不求顏色似”(陳與義詩),水墨畫正是通過線條的飛沉澀放、墨的枯濕濃淡等等來描繪對象、托出氣氛、傳達出興會情趣的。在陰霾籠罩中,層層山巒相重疊,光線晦冥,只能看見個大概,一種雄渾的氣象使人震懾,作者繼承了“以神寫形”的傳統手法,通過云的變化,顯現出南天門、十八盤的奇險和巍峨。過二天門后,望望西方,停留在半空中的浮云好象“一條兩尺來寬的白帶子,”隨風飄動,幽柔縹緲,是人境,是仙境?不能不使人遐想綿綿了。在泰山主峰的盤道上,“‘吸翠霞而夭矯’的松樹”象是“和清風白云游戲”,俯視對松山,云霧在“山峽飄來飄去”。清風、白云、蒼松構成了一種多么“崇高的境界”!當作者懷著詩情觀賞這幅毫無斧鑿痕跡的天然畫圖時,也就越發詩情滿懷了。云不只烘托出泰山的高,而且使它具有強烈的美的感染力。作者在這里選取了最富有詩意的一個片斷來描寫,在哪里看不到云的變化?而作者在描寫泰山云的時候,給予我們的泰山整體的形象,在它的峻峭之中蘊含著詩情畫意,因而在我們感受到的泰山不只是可攀登,而且是“可居可游”了。所以說泰山云這一筆是少不得的。
作者在對泰山景色的描繪中,造境平淡,語言樸素,不做作,不雕飾,韻味是深厚的,這正是語言造詣深的結果,“極煉而不煉”就是這個意思。
二
散文的手法是多種多樣的,這就要求作家“寫哪個主題,就‘擁有’哪一范圍的人生,社會和歷史知識”(周立波《1962年散文特寫選》序言)。尤其象游記、隨筆之類的散文,更需要海闊天空,旁征博引,使人在審美的快感中得到社會人生的廣泛的知識。在《雨中登泰山》這篇散文中既有對泰山真實情況的記敘,又有對有關材料的引用,具有豐富的知識性。從岱宗坊起,每到一處,就把那里的情況具體地記敘出來,虎山水庫、七真祠栩栩如生的塑像、經石峪石刻《金剛經》、黃峴嶺赤黃色的沙石以及各種各樣的泰山松和泰山石等等,這本身就是知識。同時,援引其它資料更增加了作品的情趣。
馬克斯曾說過人是不能返老還童的,但是“人類最美麗地發展著人類史之童年的藝術品”對我們“有強烈的吸引力”(見《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因而神話傳說對我們有永久的魅力。作者在寫虎山水庫時,特別說明這里曾叫“虬在灣”。過去因水少,傳說“虬早已被呂洞賓度上天了”。眼下水勢洶涌,于是在想象中,仿佛虬“又回到了故居”,“跳擲翻騰”起來,水,活了,令人覺得是那樣親切而有生趣。高山白云繚繞,這是一個極常見的自然現象,作者引用了山頂生云的傳說,說明“白云洞”的來由,用玉女洗頭的傳說,說明“洗頭盆”的來由,這就使文章有了浪漫主義色彩,增強了美的魅力。
作者在記敘攀登南天門的艱難時,援引了東漢末年應劭《漢官》中所引馬第伯《封禪儀記》中登南天門的一段記載。古代帝王每當興隆盛世,往往舉行“封泰山,告太平”的儀式,是為封禪。“天高不可及,于泰山上立封,禪而祭之,冀近神靈也。”(《后漢書·祭祀上》張晏注)東漢光武帝(劉秀)建武三十二年(公元56年)封禪泰山,馬第伯為先行官,他在《封禪儀記》中詳細記敘了封禪時的種種準備工作。文中所引就是馬第伯當時登南天門的記實。這段文字引用得恰當而自然。
作者雨中登泰山。引用杜甫《望岳》補充了在風和日麗時,登臨遠望的泰山壯麗景色。原詩的第一聯“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據《史記·貨殖列傳》,泰山南面是魯國故地,北面是齊國故地。登山遠眺,一片郁郁蔥蔥的“青色”鋪展在齊魯尚且“未了”,這就寫出了泰山綿亙萬里的山勢。第三聯“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寫山中氣象的特征:泰山多云霧,氣象變化很多,一會兒是晴空萬里,一會兒卻云氣猛生,振蕩胸臆了。作者圍繞文章的中心選用了這兩句詩。
散文是一種文學樣式,在散文中做到旁征博引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在引用時,作者既不獵奇,也不能“掉書袋”炫耀自己的博學;同時所引用的材料又必須和文章諧調一致。這就要求作者根據文章內容的需要,嚴格地、合理地調遣和運用自己的知識,使讀者在欣賞的愉快中開闊知識視野,受到教益。這種“寓教于樂”的藝術效果在《雨中登泰山》這篇散文中是十分明顯的。
三
優美的散文非常講究藝術構思。
眼睛是靈魂的窗子,透過它我們可以窺見人的靈魂——思想感情、修養、節操、情趣等等,在一篇優秀的作品中要有藝術的美的“眼睛”,它凝聚著并煥發出統攝全篇的主要精神。詩有“詩眼”,文有“文眼”,它“或在篇首,或在篇末,在篇首則后必顧之,在篇末則前必注之,在篇中則前注之,后顧之。”(劉熙載:《藝概·文概》)《雨中登泰山》結句“意興盎然”是“文眼”,它灌注著全文的各部分,所以我們不論讀那一個段落,都會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潛移默化地感染著自己,那就是作者對大自然、對生活熾熱的愛。
散文的主要特點是散而不散,所謂“散”是指取材廣泛而言;“不散”,即是通過藝術構思,將一些貌似不相關聯的材料有機地結合起來,形成一個藝術整體。因而線索的貫穿是收到“不散”的藝術效果的關鍵。李健吾先生對這篇散文的線索的安排是考究的。
《雨中登泰山》是“雙線結構”。一是以登臨順序為線索,這是明線;一是以登臨時的盎然意興為線索,這是暗線。兩條線索相互交凝,針線嚴密,無懈可擊。
這篇作品是一幅逐漸展開的泰山長軸:首先展示出來的是岱宗坊,然后是虎山水庫、王母廟、七真祠、一天門、孔子登臨處、二天門、經石峪……天街,至此長軸全部展開,于是我們對這幅“泰山煙雨圖”的畫面層次便看得清清楚楚了。一處緊接一處,形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暗線,也就是思想感情的主線,處理得當與否,將更加直接地影響到作品的藝術效果。作者從創造意境和表達主題出發,處理得時隱時現,思想層次十分分明。它象一條綿續不斷的鏈條把登臨時所見到的一處一處實景連綴起來,使材料顯得博而不雜,顯示出內在聯系的邏輯性。作者是滿懷豪情逸興登泰山的,所以作品一開始便引用杜詩《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表達出迫切的心情。但是天公不作美,下起雨來,不能不大為掃興、焦急,于是感覺到“淅淅瀝瀝,不象落在地上,倒象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開始失望起來。待到天色好轉了一些,便“興致勃勃”地出發了。作者細致、具體地抒寫了登臨前的感情變化,以抑墊揚,強調出“意興盎然”這條思想感情的主線。在對泰山的第一個圖景虎山水庫的描繪中,注入了強烈的感情色彩——興致勃勃,情景交融,創造了明快而雄渾的意境,由于懷著盎然的意興觀賞水庫,水庫越發壯觀,意興也就越發盎然。在這一部分,兩條線索凝匯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哪是“明”,哪是“暗”了。雨再大也沖淡不了登臨逸興,在記七真祠塑像的片斷中,特別寫了一筆“不是年輕人提醒我該走了,我還會欣賞下去的。”完全沉浸在無名雕塑家用自己的生命創造的美的境界之中了,忘卻繼續登臨,主線忽地突現出來。在記敘由一天門攀登二天門時,山水相依,這是實景,“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進虎山水庫的中溪陪我們,一直陪到二天門。”人多情,水亦多情,第一謂語動詞“陪”字已將意境托出,下句再重用“陪”字而且加上狀語“一直”,就使人感到更加親切了。作者通過形象化的藝術點染,有力地突現出對山河的熱愛,這深厚的愛正是“意興盎然”的結實的內容。感情越來越強烈,主線又鮮明起來,作品的主題也就隨著步步深化。艱險是孕育愉快的沃土,只有歷盡艱險的人,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最大的愉快。當作者用極大的努力攀登上主峰的盤道時,不寫山,不寫水,直接記敘了掐草摘花的一個小插曲:“連我上了一點歲數的人,也學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葉子全蔫了,才帶著抱歉的心情,丟在山澗里。”他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愉快了。這是“意興盎然”的具體表現。這時,兩條線索若即若離,這一個片斷既是對實景的描繪,也是對意興的直接抒寫。寫天街,文筆全開,寫小店,富有生活氣息,寫山石,奇巧萬狀。遠眺、俯視,有景、有情。當面對一片壯麗奇景,“正在指手劃腳,說長道短,虛象和真象一時都在霧里消失”,文筆便驀地收住,線索也就“合二而一”了。最后落筆在“山沒有水,如同人沒有眼睛,似乎少了靈性”,扣緊“雨”字,關合全文。“文末現志”,點出“文眼”——意興盎然。
文章的結構布局如織錦,只有經緯勻稱,才能顯現出美麗的圖案和色彩。這篇散文由于兩條線索的交凝和統一,不只敘寫有規跡可尋,而且意境層層開拓,主題步步深化,這就使我們懂得了散文怎樣收到天衣無縫的藝術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