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變形記①
10 變形記①
弗蘭茨·卡夫卡
本文是表現主義的代表作之一。表現主義反對以寫實手法描寫客觀世界,而強調表現作家的主觀感受。作品常常致力于探討抽象的哲理性問題,情節離奇荒誕,而細節真實細膩。閱讀時,應注意細致體會小說的這種表現主義的特征。
課文(一 二 三) 練習
(注釋:①選自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張榮昌譯,有刪節。《變形記》寫于1912年,發表于1915年。弗蘭茨·卡夫卡(1883—1924),奧地利小說家。卡夫卡善于運用象征、夸張、變形的藝術手法,揭示現代社會所面臨的困境和現代人的“困惑”。作品情節荒誕不經,而蘊含深意。作者生前默默無聞,身后獲得殊榮,被尊為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和大師,他的創作對他以后的現代主義各派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一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一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幾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只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這可不是夢。他的房間,一間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間靜臥在四堵熟悉的墻壁之間。在攤放著衣料樣品的桌子上方——薩姆沙是旅行推銷員——掛著那幅畫,這是他最近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并裝在了一只漂亮的鍍金鏡框里的。畫上畫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圍毛皮圍巾的貴婦人,她挺直身子坐著,把一只套沒了她的整個前臂的厚重的皮手筒遞給看畫的人。
格里高爾接著又朝窗口望去,那陰暗的天氣——人們聽得見雨點敲打在窗格子鐵皮上的聲音——使他的心情變得十分憂郁。“還是再睡一會兒,把這一切晦氣事統統忘掉吧。”他想,但是這件事卻完全辦不到,因為他習慣側向右邊睡,可是在目前這種狀況下竟無法使自己擺出這個姿勢來。不管他怎么使勁撲向右邊,他總是又擺蕩回復到仰臥姿勢。他試了大約一百次,閉上眼睛,好不必看見那些拼命掙扎的腿,后來他開始在腰部感覺到一種還從未感受過的隱痛,這時他才不得不罷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個多么累人的差事!長年累月到處奔波。在外面跑買賣比坐辦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常出門的那種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的、劣質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他覺得肚子上有點癢癢,便仰臥著慢慢向床頭挪近過去,好讓自己頭抬起來更容易些。看清了發癢的地方,那兒布滿了白色小斑點,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條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縮了回來,因為這一碰引起他渾身一陣寒顫。
他又滑下來回復到原來的姿勢。“這么早起床,”他想,“簡直把人弄得癡癡呆呆的了。人必須要有足夠的睡眠。別的推銷員生活得像后宮里的貴婦。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領取已到達的定貨單時,這幫老爺們才在吃早飯。我若是對老板來這一手,我立刻就會被解雇。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被解雇對我來說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為了我父母親的緣故而克制自己的話,我早就辭職不干了。我就會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見一古腦兒全告訴他。他非從斜面桌上掉下來不可!坐到那張斜面桌上并居高臨下同職員說話,而由于他重聽①〔重(zhòng)聽〕聽覺遲鈍。,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來,這也真可以說是一種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還沒有完全破滅,只要等我積攢好了錢,還清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這件事辦了。那時候我就會時來運轉。不過眼下我必須起床,因為火車五點鐘開。”
他看了看那邊柜子上滴滴嗒嗒響著的鬧鐘。“天哪!”他想。六點半,指針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動,甚至過了六點半了,都快六點三刻了。鬧鐘難道沒有響過嗎?從床上可以看到鬧鐘明明是撥到四點鐘的,它一定已經鬧過了。是鬧過了,可是這可能嗎,睡得那么安穩竟沒聽見這使家具受到震動的響聲?嗯,安穩,他睡得可并不安穩,但是也許睡得更沉。可是現在他該怎么辦?下一班車七點鐘開,要搭這一班車他就得拼命趕,可是貨樣還沒包裝好,他自己則覺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趕上這班車,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頓訓斥,因為公司聽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點鐘開的火車,并早已就他的誤車作過匯報了。他是老板的一條走狗,沒有骨氣和理智。那么請病假如何呢?這可是令人極其難堪、極其可疑的,因為他工作五年了還從來沒有病過。老板一定會帶著醫療保險組織的醫生來,會責備父母養了這么一個懶兒子,并憑借著那位醫生斷然駁回一切抗辯,在這位醫生看來他壓根兒就是個完全健康、卻好吃懶做的人。再說,在今天這種情況下醫生的話就那么完全沒有道理嗎?除了有一種在長時間的睡眠之后確實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爾覺得自己身體很健康,甚至有一種特別強烈的饑餓感。
格里高爾扒著椅子慢慢向門口移動過去,在門口撂下椅子,向房門撲過去,靠著門板直起身來——他的細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兒休憩片刻,緩過一口氣來。但是隨后他便開始用嘴巴來轉動插在鎖孔里的鑰匙。遺憾的是,他似乎沒有什么真正的牙齒——他用什么來咬住鑰匙呢?——不過他的下顎倒十分結實,足以擔當此項任務,在它的幫助下他也果真啟動了鑰匙。他沒有注意到無疑給自己造成某種傷害了,因為一股棕色的液體從他嘴里流出來,淌過鑰匙并滴到地上。“您聽,”秘書主任在隔壁房間里說,“他在轉動鑰匙。”這對格里高爾是一種很大的鼓舞。可是本來大家都應該對他喊,父親和母親也應該對他喊:“加油,格里高爾!”他們應該高喊:“永遠向前,緊緊頂住鎖孔!”以為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的艱難動作,他竭盡全力,死命咬住鑰匙。他隨著鑰匙的旋轉而繞著鎖孔舞動。現在還在用嘴使自己的身體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鑰匙上,或是隨后便用自己身體的全部重量又將鑰匙壓下去。鎖終于啪地一聲反彈回去,這個清脆的響聲簡直使格里高爾如夢初醒。他舒了一口氣暗自思忖道:“看我沒用鎖匠吧!”并將腦袋擱在門把上,想將門完全打開。
由于他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開門,所以實際上這扇門已經開出相當大的一個縫隙了,而人們卻還看不見他自己的身影。他必須先慢慢繞著一扇門扇旋轉,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進入房間之前重重地仰臉摔到地上去的話。他正在艱難地挪動自己,顧不上注意別的事情,這時他卻聽見秘書主任大聲“哦”了一聲——這聲音聽起來就像風在呼嘯——而他同時也看到,最靠近門口的他怎樣用一只手捂住張開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均勻作用的力在驅動他們似的。母親——雖然秘書主任在場,她照樣披散著一頭一夜睡眠后蓬亂森豎的頭發站立在那兒——先是合掌望著父親,隨后便向格里高爾走過去兩步并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攤了開來,臉龐垂在胸口完全隱匿不見了。父親惡狠狠地捏緊拳頭,仿佛他要將格里高爾打回房間里去似的,隨即猶豫不定地掃視了一下起居室,接著便用雙手捂住眼睛哭了起來,他的寬闊的胸膛顫抖著。
格里高爾根本就不到房間里去,而是從里面靠住那半扇關緊的門,所以只有他的半個身子以及那上面那個向一邊傾斜的腦袋可以看得見,他正歪著腦袋在張望別人。這當兒,天色明亮得多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對面那幢長得沒有盡頭的深灰色建筑的一個分段——那是一座醫院——一排隔一定距離安置的窗戶貫穿這幢建筑的正面。雨還在下,但是落到地面上的只是一滴滴大的、個別可以看得見的并且全然也是零零星星掉下的雨點。桌子上擺著數量極其眾多的早餐餐具,因為對于格里高爾的父親來說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頓飯,他一邊讀著各種報刊一吃就是好幾個小時。正對面墻上掛著一幅他服兵役時的照片,當時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劍上,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分明是要人家尊敬他的軍人風度和制服。門廳的門開著,由于寓所的大門也開著,所以人們可以看到寓所外面的前院和向下的那道樓梯的開頭幾個梯級。
“唔,”格里高爾說,他分明意識到自己是唯一保持著鎮靜的人,“我馬上就穿好衣服,包好樣品就走。你們愿意,你們愿意讓我走嗎?唔,秘書主任先生,您會看到,我并不是冥頑不化,我喜歡工作。出差是辛苦的,但是不出差我就沒法活。秘書主任先生,您去哪兒?去公司嗎?是嗎?您會如實報告一切嗎?人可能一時沒了工作能力,但是隨后就會不失時機地回憶起從前的成績,并想到以后等消除了障礙,他一定會更兢兢業業地工作。我是非常感激經理先生的,這一點您十分清楚。另一方面,我要為我的父母和妹妹操心。我處境困難,但是我也會重新擺脫困境的。您就不要來給我平白地增添麻煩了。請您在公司里幫我美言兩句!人們不喜歡旅行推銷員,我知道。人們以為,他大把大把地掙錢,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人們沒有什么特別的誘因去更好地考慮這種成見嘛。可是您,秘書主任先生,您比公司里別的員工都更了解情況呀,而且甚至,我們私下里說說,比經理本人還更了解情況,他作為東家在作出判斷時容易受迷惑,對一個員工產生不好的印象。您也很清楚地知道,旅行推銷員幾乎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很容易成為閑言碎語、飛短流長的犧牲品。對此他防不勝防,因為他對此等事情往往一無所知,待到他精疲力竭作完一次推銷旅行,在家里親身感受到那糟糕的、莫名究竟的后果時他才有所感悟。秘書主任先生,您先別走,您總得對我說一句話吧,向我表明,您認為我的話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對的!”
可是一聽到格里高爾的頭幾個詞兒,秘書主任就已經扭過身去,他只是張開嘴唇回頭從聳動的肩膀上向格里高爾望去。在格里高爾講話的期間,他片刻也沒有站定,而是眼睛盯住了格里高爾,向門口溜過去,一步一步地踅過去,仿佛存在著一道不準離開房間的秘密禁令似地。他已經到了門廳了,按照他最后一次將腳從起居室抽回時的那個突然的動作來判斷,人們一定會以為,他剛才一定是灼傷腳跟了。可是一到門廳他便遠遠伸出右手指向樓梯,好似那兒有一個超自然的救星在等待著他。
格里高爾明白,如果他不想讓自己在公司里的職位受到極大的危害,他就決不可以讓這位秘書主任懷著這種心情離去。父母對這一切不甚了然;天長日久,他們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信念,以為格里高爾在這家公司里工作,一輩子可以吃穿不愁了,而且現在他們一心只想著眼前的愁苦事,根本無暇顧及將來的事。但是格里高爾顧及到了,必須挽留、安慰、說服秘書主任,并在最后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爾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這上面呢!要是妹妹在這兒就好了!她聰明,當格里高爾還心平氣和地仰臥著的時候她就已經哭了。秘書主任,這個愛好女人的人,一定會受她的駕馭。她就會關上寓所大門,在前室里勸他不要害怕。可是妹妹還就是不在,格里高爾只好親自出馬。沒有想到他還根本不了解自己眼下的活動能力,也不去想一想,他的話可能——甚至十之八九又不會被人聽懂。他離開了那半扇門扇,在門洞里擠過去,想向正可笑地用雙手抓住過道樓梯欄桿的秘書主任走去,可是立刻一邊尋找著支撐的,一邊輕輕一聲喊叫跌倒下來,他那眾多的細腿著了地。它們剛一著地,他便在這一天早晨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身體上的適意;細腿們踩在實地上了。他高興地注意到,它們完全聽從指揮,甚至竭力把他帶向他想去的那個方向。他已經以為,最終擺脫一切苦難的時刻已經為期不遠了。可是就在這同一個剎那間,就在他搖搖晃晃,由于動作受到遏制,在離他母親不遠處,躺在她正對面的地板上的時候,似乎正完全陷入沉思之中的母親卻霍地跳了起來,遠遠伸出雙臂,叉開十指,大喊:“救命,天哪,救命!”低垂著腦袋,仿佛她想把格里高爾看得更真切些似的,可是偏偏又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忘記了她身后擺著那張已擺好餐具的桌子。當她退到桌子近旁時,便好似心不在焉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并且好像絲毫不曾覺察到,咖啡正從她身旁那把已打翻的大咖啡壺里汩汩地往地毯上流。
“母親,母親!”格里高爾輕聲說并抬起頭來看著她。一瞬間他把秘書主任完全忘卻了;可是他的下巴卻忍不住咂巴起來,因為他看到了淌出來的咖啡。母親見狀再次尖叫起來,逃離開桌子,撲進向她迎面奔來的父親的懷里。可是格里高爾現在無暇顧及他的父母;秘書主任已經在樓梯上;下巴擱在欄桿上,他還最后一次回頭看了看。格里高爾急走幾步,想盡快追上他。秘書主任想必有所察覺,因為他一個大步跳過好幾級,消失不見了。“嗬!”可是他一邊還叫喊,這叫聲響徹整個樓梯間。遺憾的是,秘書主任這一逃跑似乎使迄今一直比較鎮靜的父親也慌亂了起來,因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趕秘書主任,或者起碼不妨礙格里高爾去追趕,他反倒用右手操起秘書主任的手杖,那根此人連同帽子和外套一起落在椅子上的手杖,用左手從桌子上抓起一大張報紙,一邊跺著腳,一邊揮動手杖和報紙,要把格里高爾趕回到他的房間里去。格里高爾百般請求也無濟于事,他的請求也沒有人懂得,不管他多么謙恭地轉動腦袋,父親只是一個勁兒拼命跺腳。那一邊,母親不顧天氣涼爽打開了一扇窗戶,身子探在了窗外,她把手遠伸到窗戶外面捂住了自己的臉。胡同和樓梯間之間刮起一陣強勁的穿堂風,窗簾掀起來,桌子上的報紙沙沙響,有幾張在地面上翻滾。父親無情地驅趕并發出噓噓聲,簡直像個狂人。可是格里高爾還根本沒練習過后退,所以確實退得很慢。假如格里高爾可以轉身的話,他馬上就回到他的房間里去了,但是他擔心這極費時間的轉身會讓父親不耐煩,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準他的后背或頭部給以致命的一擊。可是最終格里高爾也沒有別的辦法,因為他驚恐地發現,倒退起來他連方向也掌握不了。就這樣,他一面始終不安地側過頭去瞅著父親,一面開始盡量迅速、而其實卻只是很慢地掉轉身子。也許父親覺察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為非但不干擾他,甚至還時不時遠遠地用手杖尖頭指點旋轉動作。父親若不發出這種讓人無法忍受的噓噓聲那該有多好!格里高爾讓這噓噓聲搞得心慌意亂。他已經幾乎完全轉過身來了,可是他卻始終聽著這噓噓聲,竟暈頭轉向,又轉回去了一些。然而當他最后總算將腦袋挪到門口時,這才發現,原來他的身體太寬,一下子還擠不進去。父親在目前的心境下自然也決不會想到應該打開另外半扇門,以便讓格里高爾順利通行。他一心只想著,格里高爾必須盡快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他也決不會允許格里高爾做那些繁瑣的準備動作的,可是為了直起身來并且也許以這種方式從門口走進去,他就必須作好這些準備。現在他反倒大聲喧嚷著把格里高爾往前趕,仿佛沒有什么障礙似的。這在格里高爾身后聽起來已經不再像是單純一位父親的聲音了;現在確實不是鬧著玩的了,于是格里高爾便——不顧一切地——擠進門里去。他身子的一邊拱了起來,他斜躺在門口。他的一邊腰部完全擦傷了,潔白的門上留下了難看的斑點。不一會兒他就給卡住了,單憑自己竟絲毫也動彈不得,身子一邊的細腿們懸在空中顫抖,另一邊的則在地上給壓得十分疼痛。這時,父親從后面使勁推了他一把,現在這一把倒確實救了他的性命,他當即便血流如注,遠遠跌進了他的房間里。房門還在手杖的一擊下砰地關上了,隨后屋子里終于寂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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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直到薄暮時分,格里高爾才從像是昏厥的沉睡中醒了過來。其實過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一定會醒過來的,因為他覺得已經休息好并且也睡夠了。然而他卻覺得,仿佛他是讓一陣疾走的腳步聲以及一陣小心關上那扇通向門廳的房門的響聲吵醒了似的。街上的電燈在天花板上和家具的較高部稀稀拉拉投下淡淡光暈,可是下面格里高爾的身旁卻是一片黑暗。他慢慢地,仍還笨拙地用自己現在才曉得珍視的觸角摸索著向門口挪去,想去看一看,那兒發生了什么事了。他的左半身似乎整個兒成了一道長長的、繃得又緊又不舒服的傷疤,他的兩排細腿事實上只能瘸著走了。況且,一條細腿在早晨的事件過程中受了重傷——只傷了一條腿,這幾乎是一個奇跡,如今毫無生氣地搭拉在后面。
在第一天,父親便既向母親也向妹妹說明了家庭的經濟現狀和前景。他時不時從桌子旁邊站起,拿來一份什么憑據或一本什么備忘記事本,這些東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險箱里,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產時保存下來的。人們聽到,他怎樣打開那把復雜的鎖,拿走尋找的物件后又將其鎖上。父親的這些說明部分是格里高爾遭囚禁以來所聽到的第一個令人愉快的消息。他本來以為那家公司沒給父親留下一丁點兒財產,起碼是父親沒對他說過任何與此相反的話,而格里高爾則自然也沒向他問起過這件事。當初格里高爾一心只想著要竭盡全力,讓家里人盡快忘掉父親事業崩潰使全家淪于絕望的那場大災難。所以他以不尋常的熱情投入工作,幾乎是一夜之間便從一個小辦事員變成一個旅行推銷員,從此自然便有了更多的賺錢的機會。他在工作上的成就立刻便以傭金的形式轉化成現金,可以放在家里桌上呈現在驚詫而又喜悅的家人面前。那真是無比美好的時刻,這樣美好的時刻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過,至少沒有這般風光地出現過,雖然格里高爾后來掙錢很多,他有能力承擔并且也確實承擔了全家的開支。家里人也好,格里高爾也罷,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嘛,人們感激地接過這錢,他樂意交付這錢,可是一種特殊的溫暖感卻怎么也生不出來了。只有妹妹還令格里高爾感到十分親近,他秘密盤算著,想在明年送她到音樂學院去學習。她跟格里高爾不一樣,她酷愛音樂,拉得一手好小提琴,進音樂學院學習勢必要花一大筆錢,他會想別的法子籌措這筆錢的。格里高爾在城里短暫逗留期間,在和妹妹談話中間就經常提到音樂學院,但是始終只把這當作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夢。這種不著邊際的話父母連聽都不愿意聽,但是格里高爾卻念念不忘這件事,打算在圣誕前夜隆重宣布這件事。
就在他挺直身子緊貼在門上在那兒傾聽的當兒,他在腦海里轉悠著這些在他當前的狀況下完全是毫無用處的念頭。有時他疲憊不堪實在無法注意傾聽,便懶懶地把頭靠在門上,但是立刻又將它挺直,因為連他由此而引起的那個小小的響聲也讓隔壁聽見了,這響聲竟讓所有的人都沉寂了下來。“現在他又在干什么了?”稍過片刻父親說,這話顯然是對著門說的。隨后這中斷了的談話才又漸漸恢復。
于是格里高爾充分了解到——因為父親慣常重復自己說過的話,部分是因為他自己已經很久沒接觸這些事情了,部分也因為這一切母親并非聽了一遍馬上就明白——盡管遭到了種種不幸,還是從舊日的歲月里積攢下了一筆當然是相當微不足道的財產,在這期間沒有動用過的利息使這筆財產略微有所增加。但是除此之外,格里高爾每月拿到家里來的錢——他自己只留幾個零用錢——沒有完全花掉,并且已經攢成一筆小小的資金。格里高爾在他的門后頻頻點頭,對這種意想不到的謹慎和節儉感到喜悅。他原本可以用這些多余的款子再還掉一些父親欠經理的債務的,他擺脫掉這個職務的那個日子也就可以早早地到來,但是現在看來,父親作了這樣的安排,這無疑好多了。
可是要讓一家人靠吃利息過日子,這筆錢還遠遠不夠;這筆錢也許可以維持全家一年,至多兩年的生計,沒法再多了。所以這只是一筆不可輕易動用、留著以備不時之需的錢,過日子的錢人們還得去掙。而父親雖然身體健康,但是已經年邁,他已經五年沒做什么事,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會有什么作為了。在這五年里,在他勞累而無成就的一生中初次享受安逸的這五年里,他發胖了,并且因此而變得動作相當遲鈍。年邁的母親患有氣喘病,在家里走動都很困難,每隔一天就要呼吸不暢,躺在靠近敞開的窗戶旁的沙發上休息,難道還要讓她出去掙錢?妹妹17歲還是個孩子,她應該安享她迄今為止的這種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得安安穩穩,幫忙做做家務,參加一些不太花錢的娛樂活動,尤其是要拉拉小提琴,難道要妹妹出去掙錢嗎?只要一談到這種出去做工掙錢的必要性,格里高爾便放開門,一頭撲到門旁那張涼絲絲的沙發上,因為他羞赧和傷心得渾身燥熱。
在頭14天里,父母鼓不起勇氣進來看他,他經常聽到,他們怎樣充分贊賞妹妹現在所做的工作,而迄今為止,他們一直是經常對妹妹感到惱火,因為他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沒多大用處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就在妹妹在那兒打掃的當兒,兩個人,父親和母親,便常常等候在格里高爾的房門口,她一出來就不得不詳細講述房間里的情形,格里高爾吃了些什么,這一回他行為舉止怎么樣,是否多少有些好轉的跡象。母親倒是相當早地就想來看望格里高爾,但是父親和妹妹起先舉出合乎情理的理由勸阻她,格里高爾十分注意地傾聽這些理由,他完全贊同它們。可是后來他們就不得不用強力拖住她了,她就大聲叫喊:“讓我去看看格里高爾,他是我的不幸的兒子呀!你們難道不明白我必須去看他嗎?”于是格里高爾便想,也許確實還是讓母親進來看看的好,當然不是每天都來,不過也許每星期一次;她各方面都比妹妹懂事多了,妹妹雖然很勇敢,可是畢竟還只是個孩子,說到底也許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擔了一項如此艱難的任務吧。
格里高爾的看母親的愿望不久便實現了。考慮到他父母的情況,格里高爾不愿意大白天在窗戶附近露面,可是他在這幾平方米的地板上也爬行不了多少,這靜臥不動他在夜晚就已經難以忍受了,不久他便食不甘味,所以為了消遣,他便養成了在墻上和天花板上縱橫交錯來回爬行的習慣。他尤其喜歡倒掛在上面天花板上,這完全不同于在地板上躺著,呼吸起來比較輕松,一陣輕微的震蕩貫穿全身。處于格里高爾在那兒上面的這種幾乎是高高興興、精神渙散的狀態中,可能就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他令自己感到驚詫不已地松開細腿,啪地一聲掉在地板上。但是現在他當然完全不同于以往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甚至在這樣重重的一跌時也沒傷著自己。于是妹妹立即發現了格里高爾為自己找到的這項新的娛樂活動——爬行時他也會在一些地方留下他的黏液的痕跡的——她頓時便想到要盡量為格里高爾在爬行時提供方便,應該將妨礙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柜子和寫字臺搬走。可是她一個人搬不動,請父親來幫忙她不敢,女傭人肯定不會幫她的忙的。因為這個大約16歲的女孩子雖然自從以前的那位廚娘辭退之后勇敢地堅持下來了,但是請求主人恩準她連續不斷地鎖住廚房門,只有在人家特意叫她時才將門打開;所以妹妹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有一次乘父親不在時叫母親來幫忙。母親也興沖沖叫喊著過來,到了格里高爾的房門口卻悶聲不響了。妹妹自然先看了看,房間里是否一切正常;然后她才讓母親進去。這時格里高爾已經急忙將床單拉得更低些并把它弄出更多的皺褶來,整個兒看起來確實就像一條偶然張在沙發榻上的床單。這一回格里高爾也不從床單下往外窺視了;他放棄了這一回就可以見到母親的這個希望,只要她來便感到分外高興了。“來吧,我們看不見他。”妹妹說,她顯然拉著母親的手。于是格里高爾聽到,這兩個弱女子怎樣移動那只無論如何也是沉重的舊柜子,妹妹怎樣總是自己揀最重的那部分活兒干,根本不聽母親的告誡,母親怕她過度勞累。她們搬了很久。她們全部搬出他房間里的家具;拿走他喜歡的一切東西;那只放弓形細齒鋸和別的工具的柜子已經讓她們給搬出去了;現在她們正在擰松已經埋緊在地板上的那張寫字臺,他作為商學院學生,作為市立中學學生,甚至作為國民小學學生就已經在這張寫字臺上寫作業 了——這時他確實沒有時間去審核這兩位婦女所抱有的良好意圖了,況且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她們的存在,因為她們由于精疲力竭干活時已是啞然無語,只聽見她們沉重的腳步聲。
于是他就這樣突然沖了出來——婦人們正靠在隔壁房間里的寫字臺上稍事喘息——四次改變行走方向,他的確不知道,他應該先拯救什么,這時他看到此處已是空落落的墻上醒目地掛著那位穿一身毛皮衣服的女士的畫像,便急忙爬上去,緊緊地貼在鏡框玻璃上,那玻璃粘住他,令他那熱烘烘的肚子感到很舒服。至少這幅現在完全讓格里高爾遮蓋住了的畫像如今是誰也拿不走了吧。他把頭轉向起居室門,以便觀看她們如何回來。
她們沒有休息很久便回來了;妹妹葛蕾特用胳膊攬住母親,幾乎托住了她。“我們現在拿什么呀?”葛蕾特邊說邊環顧四周。這時她的目光和墻上格里高爾的目光相遇。大概只是由于母親在場她才保持鎮靜,向母親低下頭去,以便阻止母親東張西望,并且說道,聲音中卻是帶著顫抖并且未加考慮地說道:“來,我們還是暫且先回到起居室里去吧?”對于格里高爾來說,葛蕾特的意圖是清楚的,她想將母親帶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將他從墻上轟下去。唔,讓她來試試看!他趴在他的畫像上,決不松開它。他還想撲到葛蕾特的臉上去呢。
但是葛蕾特的話反而讓母親感到不安。走到一邊,一眼看見印花墻紙上那個巨大的棕色斑點,她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意識到她看到的是格里高爾,便扯開輕微沙啞的嗓門喊道:“啊,天哪,啊,天哪!”隨即便好像完全絕望似地張開雙臂,一頭栽倒在沙發榻上,不動彈了。“你,格里高爾!”妹妹舉起拳頭,目光炯炯地說。這是自變形以來她直接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跑到隔壁房間里去拿某種可以使母親蘇醒過來的香精。格里高爾也想幫忙——還有時間可以去拯救這幅畫像。可是他粘緊在玻璃上,不得不使了很大勁才掙脫開來。隨后他又跑進隔壁房間,仿佛他像已往那樣可以給妹妹出個什么主意似的,可是后來卻只得無可奈何地站在她后面。她正在各種各樣的小瓶子堆里翻尋著,她一轉過身來,便嚇了一大跳,一只瓶子掉在地上,摔碎了。一塊碎片劃破了格里高爾的臉,一種不知什么腐蝕性的藥水環繞他四周流過。葛蕾特未敢多加逗留,拿起盡可能多的小瓶子,抱著它們直奔母親那間房里而去,那門她用腳砰地踢上。如今格里高爾和母親隔開了,由于他的過錯母親也許瀕臨死亡邊緣。那門他不敢開,他生怕會嚇跑了必須待在母親身邊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現在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責和憂愁的壓抑,他開始爬行起來,他到處爬。他在墻上、家具上和房間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絕望中,他覺得整個房間已經開始繞著他旋轉起來,便掉下來摔在那張大桌子的中央。
過了一小會兒工夫,格里高爾軟弱無力地躺著,四周一片寂靜,也許這是一個好兆頭。門鈴響了。那女孩當然是把自己鎖在廚房里的,所以葛蕾特只好去開門。父親來了。“出了什么事了?”他張口就問;想必是葛蕾特的那副神態向他泄露了天機。葛蕾特悶聲悶氣回答,顯然她是把臉貼在父親的胸脯上了:“母親剛才暈了過去,不過這會兒她好些了。格里高爾逃出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父親說,“我一直告訴你們的嘛,可是你們女人就是不愿意聽。”格里高爾明白,父親把葛蕾特的過于簡短的說明往壞的方面作解釋,以為格里高爾犯了什么暴力行為了。所以現在格里高爾必須設法平息父親的怒氣,因為他既沒有時間也不可能向他作解釋。于是他便躲避到他的房門口,蜷縮在門邊,以便讓父親從門廳走進來時立刻可以看到,格里高爾懷有最良好的愿望,一心想著立刻返回自己的房間,沒有必要將他驅趕回去,人們只需打開房門,他立刻就會進去的。
可是父親無情無緒,覺察不到這種細膩的感情。“啊!”他一進門就喊,聲音里仿佛既有憤怒,同時也有喜悅。格里高爾把頭從門上縮回來,抬起它來瞧父親。他確實沒有想象到父親會是這樣,會是他現在站在這兒的這副模樣;誠然,最近他只顧得新奇地爬來爬去,竟忘了像從前那樣去關心寓所里別處發生的事,其實本應對情況變化有思想準備的。但是,但是,這還是父親嗎?還是這同一個男子嗎?從前每逢格里高爾動身出差,他便總是疲憊不堪地蒙頭躺在床上,晚上回來時他總是身穿睡袍坐在靠背椅里迎候他;壓根兒就不太能站得起來,而是只抬一抬胳臂表示高興。在一年里幾個星期天以及重大節日全家難得在一起散步時,他在其實已經走得很慢的格里高爾和母親之間總是還要走得更慢一些,裹著他那件舊大衣,小心翼翼拄著拐杖艱難地向前移動步子。每逢他想說什么話,幾乎總是站住腳,讓陪同他的人聚攏在自己周圍。可是現在他身板挺得相當直,穿一身繃得緊緊的金鈕扣藍制服,這是銀行雜役的穿扮,一個厚實的雙下巴鼓出在上衣硬領外面,濃密的睫毛下一雙黑眼睛射出活潑、專注的目光,那一頭平時亂蓬蓬的白發梳成了整整齊齊、油光閃亮的分頭。他將那頂繡有金色交織字母,大概是一家銀行名號頭個字母的帽子順著弧線拋過整個房間扔在沙發榻上,將那件長長的制服上衣的下擺往后一甩,雙手插在褲袋里,板著面孔朝格里高爾走去。他大概自己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過他卻把腳抬得老高,格里高爾吃驚地看著他那巨大的靴后跟。然而他不多耽擱時間,他從他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天起便知道,父親認為對他只宜采取極端嚴厲的態度。因此他便在父親前面奔走,父親站住就停下,只要父親一走動便又急忙向前奔走。他們就這樣在房間里轉了幾圈,沒有做出什么重大的動作來,甚至由于行走速度很慢,整個兒這件事就不像是一種追逐。所以格里高爾也暫且待在地板上,尤其是因為他害怕父親可能會把往墻上或天花板上逃跑看作是特別惡劣的行徑。可是格里高爾不得不暗暗對自己說,甚至連這種奔走他也堅持不了多久;因為父親跨出一步,他就得完成大量的動作。他已經開始感到氣喘了,從前他那只肺也不太強。他正這樣跌跌撞撞往前沖,為了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奔走上,幾乎眼睛也不睜開。他愣愣怔怔除了奔跑根本就想不到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可以拯救自己,幾乎已經忘記自己是可以隨便上墻的,這里的墻壁當然都讓精雕細鏤、布滿尖角和花邊的家具擋住了——這時,有什么東西輕輕拋出,飛落在緊挨著他身邊的地方,在他前面滾動起來。那是一只蘋果,立刻又有第二只向他飛來,格里高爾驚嚇得站住了,繼續奔走是沒有用的,因為父親已下定決心要轟炸他。他用餐具柜上水果盤子里的蘋果裝滿了自己的衣袋,也不好好瞄準,便將蘋果一只一只地扔將出來。這些小紅蘋果像帶了電似的在地板上到處滾動,互相磕碰。一只扔得不太用力的蘋果輕輕觸著格里高爾的后背,但是沒有傷著他便滑了下去。緊接著又飛來的一只簡直陷進他的后背去了。格里高爾想掙扎著往前爬,仿佛一換地方這突如其來的,難以置信的疼痛便會消失似的。然而他卻覺得自己好像被釘住在原地,便六神無主地癱倒在地上。他只是在投出最后一瞥時尚還看到,他的房門被突然用力拍開,母親搶在尖叫著的妹妹的前頭跑了過來,身穿內衣,因為為了在她失去知覺時好讓她呼吸舒暢些,妹妹已經把她的衣服解開了,他還看到,母親隨后便向父親奔去,在奔跑的路上她那已解開的衣裙一件接著一件滑落到地上,絆著衣裙向父親撲過去,抱住他,緊緊地摟住他——可是這時格里高爾的視力已經衰退——雙手抱住父親的后腦勺請求饒格里高爾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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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格里高爾所遭受的使他吃了一個多月苦頭的重創——那只蘋果作為可以看得見的紀念品還一直留在他身上,因為沒有人敢取走它——好像使父親也想起了格里高爾盡管具有他目前這種可悲的、令人憎惡的形態,卻依然是家庭的一個成員,人們不可以把他當敵人對待,而是應該把吞下并忍受厭惡、徹底忍受厭惡看做是家庭義務的準則。
現在,格里高爾由于受了傷也許永遠喪失了靈活行動的能力,眼下像一個老弱病殘需要用好多分鐘才能橫貫他的房間——在高處爬行已是不可能,可是他為自己狀況的這種惡化還是得到了一種在他看來完全足夠的補償,這就是每到傍晚時分那扇他慣常在一兩個小時前便加以嚴密觀察的起居室門便會打開,致使他躺在自己房間里的暗處,不為起居室里的人所看見,可以看見全家人坐在照亮的桌子旁邊,可以傾聽他們的談話,可以說這是得到全體應允的,所以完全不同于已往。
不過,這不再是昔日那種輕松活潑的閑談,已往每逢格里高爾在小小的旅店房間里不得不疲憊不堪地鉆進潮濕的被窩里時便常常懷著幾分渴念想到那樣的情景。他們現在往往很沉默。吃罷晚飯后不一會兒父親便在扶手椅里睡著了,母親和妹妹相互告誡保持安靜。母親把頭低低地俯在燈下,給一家時裝店縫制精致的內衣。已經當上了售貨員的妹妹在晚上學習速記和法語,將來也許可以謀到一個較好的職位。有時父親醒過來,仿佛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睡了一覺似的,他對母親說:“你今天又干了這么多針線活!”說罷立刻又睡著了,母親和妹妹則神色疲倦地相視一笑。
“親愛的父母,”妹妹邊說邊用手拍了拍桌子算作引子,“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你們也許不明白這個道理,我明白。我不愿意當著這頭怪物的面說出我哥哥的名字來,所以只是說,我們必須設法擺脫它。我們照料它、容忍它,我們仁至義盡了嘛,我認為,誰也不會對我們有絲毫的指責。”
“她說得對極了。”父親自言自語。還一直在氣喘吁吁的母親露出一種癲狂的眼神用手捂住嘴干咳起來。
妹妹急忙奔向母親,扶住她的額頭。父親似乎聽了妹妹的話產生了某些想法,坐直了身子,在房客們吃過晚飯還未從桌上撤下去的盤子之間把玩著他那頂雜役帽,偶或向安靜的格里高爾瞥一眼。
“我們必須設法擺脫它,”妹妹如今是專對父親說,因為母親在咳嗽什么也聽不見,“它還會要了你們倆的命的,我分明看到了這個結局。如果人們已經不得不在干著這么繁重的工作,像我們大家這樣,那么人們就不能還在家里忍受這沒完沒了的折磨。我也受不了了。”說罷,她號啕大哭起來,她的眼淚掉在母親的臉上,她用機械的手勢動作擦拭母親臉上的淚水。
“孩子,”父親同情地、充分理解地說,“可是我們該怎么辦呢?”
妹妹只是聳聳肩膀表示一籌莫展,剛才她還信心十足,如今這一哭她一反常態沒轍了。
“如果他懂我們的話!”父親半帶著詢問的口吻說,妹妹哭哭啼啼使勁一揮手,表示這是不可能的。“如果他懂我們的話,”父親重復說并通過閉上雙眼接受妹妹認為這事不可能的信念,“那么倒也許可能和他達成一個協議。可是這……”
“他必須離開這兒,”妹妹喊道,“這是唯一的途徑,父親。你只需拋開以為這是格里高爾這個念頭。我們這么久一直相信這一點,這是我們真正的不幸。可是這怎么會是格里高爾呢?如果這是格里高爾的話,他早就會認識到,人和這樣一頭動物是不可能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就會自愿跑掉了。我們就沒有哥哥,但是能繼續生活下去,會緬懷他。可是這頭動物現在卻在迫害我們,驅趕房客,顯然是想占領整幢寓所,讓我們露宿街頭。你瞧,父親,”她突然尖叫起來,“他又來了!”在一陣完全令格里高爾不可思議的驚恐中,妹妹甚至離開了母親,簡直是推開了她的扶手椅,仿佛她寧肯犧牲母親也不愿待在格里高爾身旁似的,并急忙奔到父親背后,父親只是由于她的態度才情緒激動起來,也站起身,像是保護妹妹似的在她身前略略舉起雙臂。
可是格里高爾根本不想嚇唬什么人,更不想嚇唬妹妹。他只不過是開始轉身,想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不過這動作顯得很引人注目,因為身上有傷殘,在做艱難的轉身動作時他不得不用腦袋來幫忙,他多次抬起頭來并用頭撞擊地面。他停下來,環顧四周。他的良好意圖似乎讓人給看出來了,這只是一種瞬間的驚恐。如今大家都默默而憂傷地望著他。母親伸出并并攏著雙腿,躺在她的扶手椅里,她疲憊不堪地幾乎闔上了眼睛。父親和妹妹并排坐著,妹妹用手摟著父親的脖子。
“現在我也許可以轉過身去了吧!”格里高爾邊想邊重新開始干了起來。他抑制不住因過度勞累而發出的喘息聲,也不得不時不時歇一口氣。不過倒也沒有人在催他,一切全聽憑他自己做主。當他完成了轉身動作時,他便立刻開始徑直往回爬去。也對于他和自己的房間之間距離之大感到驚異,根本就不明白,他身體這樣虛剛才是怎么幾乎不知不覺走完同樣這段路的。一心只惦記著趕快爬行,他幾乎沒注意,現在家里人不說話不吭聲不滋擾他。當他已經到達門口時,他才扭過頭來,沒完全扭轉過來,因為他覺得脖子變僵硬了,不過他總算還看到,在身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只有妹妹站了起來。他最后瞥了母親一眼,母親完全睡著了。
他剛進入房間,房門就被急速關上,閂上門閂,鎖了起來。聽到身后這突如其來的嘈雜聲,格里高爾大吃一驚,他的細腿頓時都發軟了。是妹妹這么迅捷地采取了行動。她早已站直身子等著,然后她靈巧敏捷地向前跨出幾步,格里高爾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她一邊轉動鎖眼里的鑰匙,一邊朝父母喊了聲“終于鎖上了!”
“現在怎么辦?”格里高爾自言自語,在黑暗中環顧了一下四周。不久他便發現,他現在幾乎再也動彈不了了。他對此不感到驚異,他反倒覺得,他迄今居然一直能用這些細腿活動,這才是不自然的。此外他感到相當舒適。他雖然感到渾身疼痛,但是他覺得,疼痛仿佛正在漸漸減輕,最終似乎會完全消失。背上那只爛蘋果以及四周蒙上了軟乎乎的塵土的那個發炎的部位他幾乎已經感覺不到。他懷著深情和愛意回憶他的一家人。他認為自己必須離開這里,他的這個意見也許比他妹妹的意見還堅決呢。在鐘樓上的鐘敲響凌晨3點之前,他便一直處于這種空洞與平和的沉思狀態中。窗戶外面的朦朧晨曦他還經歷著了。然后他的腦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
當清晨老媽子來時——純粹由于力氣大和性子急,不管人們怎么求她別這樣,她總是乒乒乓乓摔門,整幢寓所里她一來別人就再也甭想睡安穩覺,她在做這次尋常的短暫訪問時起先沒發現格里高爾有什么異樣。她以為,他故意這么一動不動地躺著,裝出一副大受委屈的樣子;她相信他具有一切可能具有的理解力。由于她偶然在手里握著那把長掃帚,所以她就試圖站在門口用它逗格里高爾發癢。當這么逗還不起作用時,她火了,便使勁捅了捅格里高爾的身體,當她很快便弄清了事情真相,就睜大著眼睛,吹了一聲口哨,但沒有多耽擱時間,而是一把推開臥室房門,扯著大嗓門朝黑暗中嚷嚷:“您們快來瞧瞧吧,他死了,他躺在那兒,完全沒氣了!”
薩姆沙夫婦在雙人床上坐直身子,先從老媽子帶來的驚嚇中鎮定下來,才慢慢領悟到她說的是什么一回事。可是隨后薩姆沙夫婦便各自急忙下床,薩姆沙先生將毯子往肩上一披,薩姆沙太太只穿睡衣便出來,他們就這樣走進格里高爾的房間。這當兒,起居室的門也開了,自從房客們住進來后葛蕾特便一直睡在那兒。她完全穿好了衣服,仿佛她根本就不曾睡覺似的,她那張蒼白的臉也似乎證明了這一點。“死了?”薩姆沙太太邊說邊抬頭用詢問的目光望著老媽子,雖然一切她都可以自己檢驗而且甚至不用檢驗也可以看得出來。“我是這么認為。”老媽子一邊說,一邊為了證明自己所說的話還用掃帚把格里高爾的尸體往旁邊推移了一大段距離。薩姆沙太太做了一個仿佛想拉住那把掃帚的動作,但沒去拉。“唔,”薩姆沙先生說,“現在我們可以感謝上帝了。”他畫了一個十字,那三位婦女學他的樣。葛蕾特目不轉睛望著那尸體說:“你們看,他多瘦呀。這么長時間里他什么東西也沒吃。食物拿進去了,又原封不動地拿了出來。”格里高爾的身體果然完全干癟,人們現在才真正看出這一點,現在這身體不再由細腿們抬高,而且此外也沒有任何東西轉移視線了。
“來吧,葛蕾特,到我們房間里來一下。”薩姆沙太太掛出一絲憂郁的笑容說,葛蕾特依依地回頭看了看那尸體便跟在父母身后走進父母的臥室。老媽子關上門,打開全部窗戶。盡管是清晨,清新的空氣中卻已透著些許暖意。畢竟已經三月底了嘛。
這時臥室房門開啟,只見薩姆沙先生身穿他那身號衣走出來,一只胳臂挽著他的妻子,另一只胳臂挽著他的女兒。三個人都有點兒哭腫了眼睛;葛蕾特時不時將臉貼在父親的胳臂上。
他們決定利用今天的時間休息和散步。他們不僅理應得到這一工作間歇,他們甚至絕對需要它。于是乎,他們在桌子旁邊坐下,寫三封請假信,薩姆沙先生寫給經理處,薩姆沙太太寫給訂戶,葛蕾特寫給店主。他們正寫著,老媽子走進來說她要走了,因為她早晨該做的活兒已經做完。三個寫信人起先只點點頭,沒有抬眼看她,只是當老媽子總是還不肯離去時,人們才生氣地抬起頭來。“嗯?”薩姆沙先生問。老媽子面帶微笑站在門口,仿佛她要向全家報告一件大喜事,但是只有當她受到徹底盤問時,她才會把它說出來。她帽子上那根幾乎挺直的小駝鳥羽毛,那根在她整段工作時間里都惹得薩姆沙先生生氣的小駝鳥羽毛,朝四面八方輕輕搖晃。“您究竟有什么事?”薩姆沙太太問,她還最受到老媽子尊敬。“喲,”老媽子回答說,笑瞇瞇的簡直話都說不連貫了,“是這么回事,隔壁那玩意兒該怎么弄走,你們就不必操心了。事情已經辦妥了。”薩姆沙太太和葛蕾特向她們的信埋下頭去,仿佛她們想繼續寫信似的。薩姆沙先生發覺老媽子就要開始詳細描述一切,便伸出一只手果斷地阻住了她。但是由于不讓她講,她便想到自己急著要走,就顯出顯然受了侮辱的樣子說:“那就回頭見吧!”怒氣沖沖地轉過身去,把門甩得乒乓直響,離開了這所房屋。
“晚上就辭退她,”薩姆沙先生說,但是既沒有從他妻子那兒也沒有從他女兒那兒得到答復,因為老媽子似乎已經又擾亂了她們剛獲得的寧靜。她們站起身來,走到窗戶口并待在那兒,互相摟抱著。薩姆沙先生在扶手椅里向她們轉過身去,靜靜地觀察了她們一會兒。然后他喊道:“你們來呀。別管那些陳舊的事了吧。你們也稍許關心關心一下我吧。”婦女們立刻聽從他的話,急忙走到他跟前,對他愛撫一番,并迅速寫完她們的信。
隨后三個人便一起離開寓所,他們已有好幾個月沒這樣做了,他們坐電車出城到郊外去。這輛電車里只有他們這幾個乘客,溫暖的陽光照進了車廂。他們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商談著未來的前景,結果表明,仔細一考慮,他們的前景一點兒也不壞,因為他們彼此還從未詢問過各自的工作,原來這三份差使全都滿不錯,而且特別有發展前途。目前最能改善他們狀況的當然是搬一次家,他們想退掉現在這幢還是由格里高爾挑選來的寓所,另租一幢小一些,便宜一些,但是位置更有利尤其是更實用的寓所。就在他們這么閑談著的當兒,薩姆沙夫婦一眼看到他們這位心情變得越來越輕松愉快的女兒時幾乎同時發現,最近的種種憂患盡管使她的面頰變得蒼白,但她還是長成一個美麗、豐滿的少女了。默不做聲、幾乎下意識地交換著會意的目光,他們想到,現在已經到了也為她找一個如意郎君的時候了。當到達目的地時,女兒第一個站起來并舒展她那富有青春魅力的身體時,他們覺得這猶如是對他們新的夢想和良好意愿的一種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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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
一 小說敘述了主人公格里高爾變成大甲蟲的故事,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文中哪些句子揭示了主人公變形的原因?在現代西方社會中,是什么使格里高爾這樣的小人物失去了人的本質,異化為非人?
二 分析小說的情節,說說格里高爾的心理變化過程。第二、三節中,妹妹、爸爸和媽媽怎樣對待格里高爾,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三 格里高爾突然變成大甲蟲,這個情節是荒誕的;明明是荒誕的故事,為什么讀者會感到合情合理,富于真實感呢?作者是怎樣把握這種“藝術真實”的?它與傳統的現實主義描寫有什么不同?
四 卡夫卡的作品經常描寫人物的內心狀態和幻想,揭示現代社會中人的深層心理反應。下面是課文中三段人物心理描寫,說說這些描寫所表現的格里高爾的內心狀態及其變化。
1不過話說回來,誰知道被解雇對我來說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為了我父母親的緣故而克制自己的話,我早就辭職不干了。我就會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見一古腦兒全告訴他。他非從斜面桌上掉下來不可!……嗯,希望還沒有完全破滅,只要等我積攢好了錢,還清父母欠他的債——也許還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這件事辦了。那時候我就會時來運轉。不過眼下我必須起床,因為火車五點鐘開。
2如今格里高爾和母親隔開了,由于他的過錯母親也許瀕臨死亡邊緣。那門他不敢開,他生怕會嚇跑了必須待在母親身邊的妹妹。除了等待,他現在沒有什么別的事可做。受到了自責和憂愁的壓抑,他開始爬行起來,他到處爬。他在墻上、家具上和房間天花板上爬,最后在絕望中,他覺得整個房間已經開始繞著他旋轉起來,便掉下來摔在那張大桌子的中央。
3他懷著深情和愛意回憶他的一家人。他認為自己必須離開這里,他的這個意見也許比他妹妹的意見還堅決呢。在鐘樓上的鐘敲響凌晨3點之前,他便一直處于這種空洞與平和的沉思狀態中。窗戶外面的朦朧晨曦他還經歷著了。然后他的腦袋便不由自主地完全垂下,他的鼻孔呼出了最后一絲微弱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