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分覽第五
審分一曰:凡人主必審分,然後治可以至,奸偽邪辟之涂可以息,惡氣苛疾無自至。夫治身與治國,一理之術也。今以眾地者,公作則遲,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則速,無所匿遲也。主亦有地,臣主同地,則臣有所匿其邪矣,主無所避其累矣。凡為善難,任善易。奚以知之?人與驥俱走,則人不勝驥矣;居於車上而任驥,則驥不勝人矣。人主好治人官之事,則是與驥俱走也,必多所不及矣。夫人主亦有居車,無去車,則眾善皆盡力竭能矣,諂諛诐賊巧佞之人無所竄其奸矣,堅窮廉直忠敦之士畢競勸騁騖矣。人主之車,所以乘物也。察乘物之理,則四極可有。不知乘物,而自怙恃,奪其智能,多其教詔,而好自以,若此則百官恫擾,少長相越,萬邪并起。權威分移,不可以卒,不可以教,此亡國之風也。王良之所以使馬者,約審之以控其轡,而四馬莫敢不盡力。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群臣者亦有轡。其轡何如?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故按其實而審其名,以求其情;聽其言而察其類,無使方悖。夫名多不當其實,而事多不當其用者,故人主不可以不審名分也。不審名分,是惡壅而愈塞也。壅塞之任,不在臣下,在於人主。堯、舜之臣不獨義,湯、禹之臣不獨忠,得其數也;桀、紂之臣不獨鄙,幽、厲之臣不獨辟,失其理也。今有人於此,求牛則名馬,求馬則名牛,所求必不得矣,而因用威怒,有司必誹怨矣,牛馬必擾亂矣。百官,眾有司也;萬物,群牛馬也。不正其名,不分其職,而數用刑罰,亂莫大焉。夫說以智通,而實以過悗;譽以高賢,而充以卑下;贊以潔白,而隨以污德;任以公法,而處以貪枉;用以勇敢,而堙以罷怯。此五者,皆以牛為馬、以馬為牛,名不正也。故名不正,則人主憂勞勤苦,而官職煩亂悖逆矣。國之亡也,名之傷也,從此生矣。白之顧益黑,求之愈不得者,其此義邪!故至治之務,在於正名。名正則人主不憂勞矣,不憂勞則不傷其耳目之主。問而不詔,知而不為,和而不矜,成而不處,止者不行,行者不止,因刑而任之,不制於物,無肯為使,清靜以公,神通乎六合,德耀乎海外,意觀乎無窮,譽流乎無止。此之謂定性於大湫,命之曰無有。故得道忘人,乃大得人也,夫其非道也?知德忘知,乃大得知也,夫其非德也?至知不幾,靜乃明幾也。夫其不明也,大明不小事,假乃理事也,夫其不假也?莫人不能,全乃備能也,夫其不全也?是故於全乎去能,於假乎去事,於知乎去幾,所知者妙矣。若此則能順其天,意氣得游乎寂寞之宇矣,形性得安乎自然之所矣。全乎萬物而不宰,澤被天下而莫知其所自姓,雖不備五者,其好之者是也。
君守二曰:得道者必靜,靜者無知,知乃無知,可以言君道也。故曰中欲不出謂之扃,外欲不入謂之閉。既扃而又閉,天之用密。有準不以平,有繩不以正,天之大靜。既靜而又寧,可以為天下正。身以盛心,心以盛智,智乎深藏,而實莫得窺乎!《鴻范》曰:“惟天陰騭下民。”陰之者,所以發(fā)之也。故曰不出於戶而知天下,不窺於牖而知天道。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故博聞之人、強識之士闕矣,事耳目、深思慮之務敗矣,堅白之察、無厚之辯外矣。不出者,所以出之也;不為者,所以為之也。此之謂以陽召陽、以陰召陰。東海之極,水至而反;夏熱之下,化而為寒。故曰天無形,而萬物以成;至精無象,而萬物以化;大圣無事,而千官盡能。此乃謂不教之教,無言之詔。故有以知君之狂也,以其言之當也;有以知君之惑也,以其言之得也。君也者,以無當為當,以無得為得者也。當與得不在於君,而在於臣。故善為君者無識,其次無事。有識則有不備矣,有事則有不恢矣。不備不恢,此官之所以疑,而邪之所從來也。今之為車者,數官然後成。夫國豈特為車哉?眾智眾能之所持也,不可以一物一方安車也。夫一能應萬,無方而出之務者,唯有道者能之。魯鄙人遺宋元王閉,元王號令於國,有巧者皆來解閉。人莫之能解。兒說之弟子請往解之,乃能解其一,不能解其一,且曰:“非可解而我不能解也,固不可解也。”問之魯鄙人,鄙人曰:“然,固不可解也,我為之而知其不可解也。今不為而知其不可解也,是巧於我。”故如兒說之弟子者,以“不解”解之也。鄭大師文終日鼓瑟而興,再拜其瑟前曰: “我效於子,效於不窮也。”故若大師文者,以其獸者先之,所以中之也。故思慮自心傷也,智差自亡也,奮能自殃,其有處自狂也。故至神逍遙倏忽,而不見其容;至圣變習移俗,而莫知其所從;離世別群,而無不同;君民孤寡,而不可障壅。此則奸邪之情得,而險陂讒慝諂諛巧佞之人無由入。凡奸邪險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為。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之為矣。阿主之為,有過則主無以責之,則人主日侵,而人臣日得。是宜動者靜,宜靜者動也。尊之為卑,卑之為尊,從此生矣。此國之所以衰,而敵之所以攻之者也。奚仲作車,蒼頡作書,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鯀作城。此六人者,所作當矣,然而非主道者。故曰作者憂,因者平。惟彼君道,得命之情,故任天下而不強,此之謂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