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秋景的散文:觸摸秋天的溫度
在鍵盤上敲下秋日這個詞以后,我很自然地打開了一扇關了很久的窗戶。一絲清涼從鼻尖底下掠過,且夾雜著三葉草的氣息,淡淡的,仿若游絲。再使勁吸了一口,秋日的氣息便彌散周身。是清晨,我努力地撲捉這秋日的氣息,草的氣息,順著草的氣息一路上溯,目光會抵達什么樣的地域呢?
從我眼睛里走來的,是西海固原野上一片綻放的蕎麥花兒。蕎麥長在坡度很緩的塬上。我踩著被冰草湮沒的地埂,穿過一片空蕩蕩已被打磨平整的土地,來到蕎花將要吐盡的邊緣。雨過初晴,秋陽嬌艷。紅色的莖桿被雨水洗刷得干凈而亮麗。綠色的葉片之上,覆蓋著針尖一般大小的露珠,像一張濕漉漉的蜘蛛網。在紅色的莖桿與綠色的葉片之間,粉白、粉紅的蕎麥花兒,正處在凋謝的邊緣。將要成熟的蕎麥擠在花的縫隙里,偷窺藍天的純凈和高遠。綿密的蕎麥濡染著屬于我的眼睛。像她的深處走近,無意間地闖入,驚擾了一對正在傳宗接代螞蚱,從花的枝頭飛了起來,在天空,它們依舊疊在一起,那樣執著,然后緩緩地落向遠一點的蕎麥叢里。突然想起“秋天的螞蚱,蹦不了幾天”這句歇后語。秋天對于螞蚱是末日,但愛情確是永恒的,人也一樣!
誰都知道,秋天孕育著成熟和收獲。成熟。收獲。兩個情同手足的兄弟此時不是寫在紙上的字,或者兩個從日常生活的喉嚨里發出的兩個簡單的音節。它們的一撇一捺,一豎一橫里都掛滿了各種色彩和味道,鮮活的存在著。它們在土地里歡快,在草尖上游走,在水中將自己一點一點變瘦之后又喂肥了牲畜們的身體。它們是寫意與寫實兼并的大手筆,赤橙黃綠青藍紫被恣意地涂抹在大地的任何部分。
一場秋雨一場寒!清晨,村莊還沉睡在昨天夜間的溫暖里,那些尚未收割的莊稼上就落下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將村莊里的生命緩緩地扼殺,將村莊亮麗的色彩輕輕地模糊。一條堅守了整整一夜的黃狗,一身潮濕,站在南墻根下向著升起的太陽尋找溫暖。一片樹葉,從村莊里那棵最老的樹梢上極不情愿地離開,一個季節開始向大地宣告:“我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面的活兒由他人來接替。”
秋天,農人把莊稼收回家里,大地也把人攬在了懷里。這個秋天,生活在城市里的我,沒有收到一把莊稼,而我身邊的兩個親人卻被大地收獲。外婆就像一棵草,經歷了鵝黃、淡綠、墨綠、枯黃、衰敗,最后在85歲的路途上被秋天的風吹進大地的中央。我親眼目睹了壽終正寢這個詞演繹在外婆身體上的全部經過。經過那樣緩慢,那樣綿長,那樣安詳,仿佛一條季節河。外婆的孫女婿——我的表妹夫,一棵剛剛長成的樹,枝葉繁茂,剛勁挺拔,然而一個叫“轉移性骨髓瘤”的名詞將他擊倒在36歲的門檻上。我讀懂了英年早逝這個詞承載的所有內容。它是那樣慘烈,那樣劇痛,那樣決絕,仿佛一條決堤的河。
為外婆送葬,幾乎聽不見哭聲,只有莊重、嚴肅、靜默在外婆新家的周圍。送葬的人陸續離開那堆新鮮的黃土,陪伴外婆的只有一些在淅瀝的雨中搖曳的草,等待羊們剪刀一樣的牙齒。仔細想想,羊吃了長在大地上的草,外婆吃了奔跑在大地上羊,時間就分分秒秒地長進外婆的身體,我們的身體。最后,外婆的身體,我們的身體,連同屬于我們的時間還是被大地吃掉。
我的這個表妹夫,夏天剛剛光臨我們身體的時候,他的身體也悄悄地被一個叫“癌”的家伙在黑暗中光臨。癌首先從他的嘴里進入,到腸胃,到腎臟,到血液,到心臟,最后在骨髓里安了家。癌溫暖了自己的小家,疼痛了我們大家。我們抬著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土一樣黃,土一樣的重,其實比土重的是我們的心啊!他的身體最終被土壓住了,壓土的是我們的手,我們又是多么殘忍,多么狠心!在他看不見的身體面前,是一塊我們能看見的石頭,石頭那樣冰冷,而他此時卻用自己的名字溫暖著石頭的體溫。撫摸這塊石頭,此時石頭不再陌生,那樣親切,那樣溫和,沉默中我看見一雙手在秋草叢中緩緩揮舞:“回去吧,天寒了,有草溫暖著我,這里不需要你們,需要安靜。”
披著一身的秋風,在秋風秋雨中,我的外婆,我的表妹夫最終還是走進了傳說中的黑暗,而且不會走出,永遠不會。
我把自己的身體置于空曠的原野上。天很藍,云很淡,陽光很燦爛,綠色的草順著山脈的走向一路遠去。薄薄的云翳投在大地上的影子和綠色的草構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是西海固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了。一年里,我的目光要接受沙塵過后春天的蒼黃,大旱之后夏天的暗黃,長冬無雪后的土黃,只有在秋天,我的目光會涌動起來,在草尖上打轉,在樹梢上游弋,在細碎的野菊花瓣上舞蹈,在四散的果香里尋覓,在水的波紋里顫抖……這是從心底里折射出的大美。
陽光已經不怎么濃烈了,但在莊稼地里毫無止境地涌動,在高原上涌動。有風吹來,光被莊稼挾裹著緩緩形成波浪,一起一伏,在我的腳下消失。這長長的波浪線多么壯闊,電影慢鏡頭似的從你的眼前閃過,那么修美,那么動人。
站在山梁的高處,望著這一切,吹著西海固的風,涌動的莊稼,綿密的陽光,移動的云影,舒展的草地……整個山野都在盡情地表達著自我。我的目光能夠企及的地域,心也跟著在那些地域上展開,心胸,原野一樣廣闊!心情,原野一樣舒展。
在西坡洼,一些收割掉的青草被捆了起來,整齊地碼在地埂下面,等待著霜殺,等待著風干。想想,在這些被捆綁的青草里,一同被捆進去的還有整整一個夏季的陽光,秋天的露水。這些被捆綁的草卷,在失去水分之后,會被農人們用工業革命后的三輪車拉回,摞在避風的南墻根下。驢們、牛們、羊們會把一個冬天的時光用在咀嚼這些青草上面,不為“衣食”擔憂,不為干活發愁,休養生息,等待下一個春天地來臨。
秋天,在這塊地域上,到處呈現著一種遼闊的寧靜,一種渾厚的安逸。山巒田野仿佛涂抹在畫卷上一般,卻又表現得如此平靜。就像生活在這片地域上的人一樣,習慣了忠厚樸實,習慣了簡單純粹,習慣了拒絕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對于張揚、浮華這些生僻的詞語,他們生來就缺少悟性,或者說骨子里就缺少模仿的成分。
我對秋天有種近乎異常地愛戀,特別是西海固的秋天。我在秋天一個破舊的房子里開始學習aoe的發音,第一次坐上汽車進城接受新鮮事物,第一次走進寬敞的機艙在10萬英尺的高度俯瞰祖國壯美的山河,第一次在秋天的雨水中為我的親人送葬,在秋天里戀愛,在秋天里結婚,在秋天里得子,也是在秋天里第一次用心靈、用漢字、用方格稿紙開始觸摸秋天的溫度,記錄秋天的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