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爺爺的悼念詞

　　北方的秋天果然毫無過渡，忽然就涼了下來.

　　這兩天的溫度都在20度偏下徘徊著.我也已經長袖長裙，很秋天.雨開始下的婆婆媽媽起來.細薄，卻綿長.沒完沒了地讓人生出對瓊瑤劇情的那種厭惡.懷念盛夏的暴雨.豪無征兆的，躺在床上聽碩大的雨粒狠狠砸在地上，擲地有聲的總讓人懷疑下的是雨還是冰雹.堅定且豪邁地壓迫下來.很MAN的感覺.早上拉開窗簾，地上已然干爽地不留痕跡.

　　明天下午我就回湖北了，去拜祭爺爺.日子真是禁不起過，你已經去世十年了.你走之后我就再沒有繼續你對我要求的所有.不再跳芭蕾，不再習古箏，殘局棋譜也因久未與人對弈記不全了，甚至曾經你一篇篇檢查的背誦課，我也沒有堅持下去.那些讓你在我身上留下鞭痕的文章，我曾經那么深刻地記住，隨口吟來.現在竟然都模糊成片段.那些我痛恨過的<古文觀止>，<資治通鑒>，<南華經>，在我腦中語句零落地像落魄貴族.那些詞譜，曲譜惱人的平仄格律現在也只是我偶爾炫耀的小資本，還有害我被你罰好幾頓飯沒吃的106個常用詩韻，只是在論壇上和大家對楹聯，玩聯句的時候才會被我記起...這些你辛苦賦予我的，我卻都荒廢掉了.

　　我沒有如你所愿成為一個大家閨秀，你讓我一輩子銘刻在心的滿族禮儀，我也嫌其陳舊從未溫習.怎么辦呢，讓我如何走到你墓前.你承不承認我跪拜的膝蓋...

　　仍能想起你把我背手吊在老宅子的房梁上，用剝了皮的柳條一下下抽."又把別人家孩子打的頭破血流，比你高一頭你還敢欺負人家!你能耐你怎么不去山上打只豹子回來!..."每次你都這么說，早就習慣了你翻來覆去的這幾句.你總想等著把我抽出眼淚，就像找到我認錯的理由，給個臺階讓自己不打我.可是，你總忘記我也倔的很，就像繼承了你血液一樣繼承了你的壞脾氣.

　　你是不是面對一個翻版的自己，也只有僵持的無奈呢.可是，晚了這么多年的眼淚，今天才流了下來.盡數還給你...

　　我是那么性格古怪的孩子，幾房的長輩們也都因我是女兒身對我一直淡漠.我知道你也怨我，投錯了性別，沒有成為我們嫡支的長子長孫.可是你總是喜歡帶著我和一幫老頭喝酒，向你的老棋友們炫耀.贏了他們的殘局你就會把我抱起來，坐在你腿上.那是我所得到過的最高獎賞和榮耀.這些，你可知道?

　　我二十了，也算接觸了不少人，經歷了一些事.漸漸涉足社會卻時常想起你對我幼時的教誨.你總愛說人貴在慎獨，人一個人的時候要比在人前更需注意自己的言行和思想.慎獨，才能守護自己的品德和心.我依然留著你寫的一幅字，留著你要我刻在心上的話--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我知道你要用它，守護我一生.

　　那年快到過年的時候，你忽然病了，開始不能說話，也動彈不得.你不認識姑姑了，后來也不認識奶奶和妹妹了，你開始對外界反應遲鈍且漠然.可是當我小心翼翼走到你床邊，依然像過去一樣略有畏懼地看著你.你居然僵硬地想抬起手，你居然嘴唇翕動想說話，可是你什么都做不到了，你只是動了動手指，你只是咿呀了一聲，右眼卻順著眼角流下眼淚，流進頭發，什么都說不出來...醫生說你的異常是因為我穿的一身正紅夾棉旗袍，是你對大面積沖擊感強烈顏色的反應.可是我知道你還認得我，只有我看見了你流進頭發的眼淚，那是給我的.

　　后來，你就這樣死去.他們說你走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思想，很安靜，沒有給誰留遺言，甚至沒有多看誰一眼.可是只有我知道你不是，你有留給我一滴淚，我一個人的.他們誰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

　　好在你很早就說過，你的書房以后給我.因為幾房的弟弟妹妹們都不愛你的書，也不愛讀書.每年都只有我，踩著梯子陪你曬書除霉，收拾那四面巨大的櫸木書柜.所以現在，我正坐在我的書房，身邊立著你的書柜們，像小時候一樣.

　　只是現在，我坐在這里正寫的，卻是給你的祭文;只是現在，每年曬書除霉的，只剩我一個人;只是現在，當我讀書時候偶爾看到端正細墨的小楷，是你多年前做的眉批，才知道我又在你的引導下細讀和思考.像十年前一樣，只是你嚴厲的聲音，全化做了細密的文字.你就這樣繼續活在我們的書柜里.他們誰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