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帶》讀書筆記
我們可以想象,他和周圍的環(huán)境是多么地格格不入,那車間里震耳欲聾的機器噪音,被臃腫的工作服包裹起來的女工……他甚至沒有家,他的感情世界是荒蕪的。下班后,獨自推車往出走,即使碰上廠長也熟視無睹。頭頂上總有黑色雨燕疾疾飛掠,它們無視他的存在,尖叫著從他的頭頂上飛掠而過。只有這些雨燕,讓他領(lǐng)悟沉悶生活另一面的荒涼激越。
那樣多的新名詞,那樣多的新名堂,天天圍繞著他們轉(zhuǎn),減員增效啊,下崗分流啊,國企mbo啊,他們怎能看出它的用心呢?或者說,錯估了它的用心。黑板上那些華麗動聽的宣傳文字,多么象一場囈語,虛偽、無賴。不時地,某個同事會從身邊消失,下崗了,把那恐慌傳遞給每一個人。這恐慌瘟疫一樣地蔓延著,沉淀入生活的潮流中。高大寬闊的車間里,機器們安靜地臥著,雖然嚴肅有序,骨子里卻異常冷漠,那種森嚴的等級制下的冷漠。
有一天,在廠門口碰見一個中年男人,面色哀戚地拉住他,說他媳婦跑了,帶著七歲的女兒。他請他去喝酒,看得出想傾訴內(nèi)心痛苦的欲望,其實他們并不熟。中年男子不知道以前是哪個車間的,住在廠單身樓,下崗后在廠門前擺小攤,酗酒,經(jīng)常和他愛人打架。聽他說著,最近打架把他媳婦手打傷了,她住了院,出院后就出走了。后來聽說他們離婚了。而更多的家庭在生活劇變中破裂重組,一如他們本人,在人潮中茫然地尋找出路。他們的痛苦,一代產(chǎn)業(yè)工人被時代車輪碾壓過后的痛苦,
那些女工們,她們那樣辛苦,干健壯的男人才能承擔的重活,機器安裝、拉運成品,即使有身孕的也不敢休息,做一些清潔之類的活計。這又能怎樣呢,她們賴以安身立命的企業(yè)照樣解體了,她們自己也流云星散各奔前程。它原來有三千員工吧,最后只留下寥寥三五百人,只剩下一個空曠的骨架。他從未愛過它,甚至含著厭惡和離開的沖動,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其實和他們一樣,劇變年代的驚悸。最后是這樣的結(jié)束,一切分崩裂析在意料之外,火柴熄滅一樣地迅速。
曾經(jīng)支撐這個西北重鎮(zhèn)經(jīng)濟半壁江山的紡織工業(yè),走向全面沒落,一毛廠破產(chǎn),二毛廠被兼并,三毛廠沉淪,四毛廠解體。機器被賤賣,廠房被拆除,地產(chǎn)商趁虛而入,吞并土地開發(fā)豪宅。而那些曾在機器旁埋頭忙碌的工人們,誰知道去了哪里,哪個角落收留了他們的呼吸?
還有他那些曾`朝夕相處的朋友,小邢,說話總是聲調(diào)高亢,伴著手勢,愛寫天馬行空的草體書法,原來在廠辦當秘書,后來被迫調(diào)動去了西固;溫和寡言的小李,原來在財務處上班,朋友中最早下崗,當過售貨員,賣過瓜,后來改學手機維修;小劉還幸運一些,經(jīng)朋友介紹進了海爾,生活還順利一些。大家也沒空相聚了,忙著去重新尋找自己人生的站臺。更多的人,在記憶里只是一些模糊的面容,蕩漾在昔日隆隆的機器聲中。一切都在光怪陸離地變幻,迅速得無法適應,而靈魂深處對安寧的向往,遠遠地退后,淡去。
可是,這個體的辛酸苦樂,相對于億萬人的命運遭際,又有什么值得審視的意義呢?人在生活的洪流中行進,懷著微薄的希望,而這希望,常常為堅硬的現(xiàn)實擊打得粉碎。在粗糙的生活泥沼中,他生命的纖細觸覺如此新鮮痛苦地體驗著,喘息、顫栗、回望,如同濕地上爬行的蟲子,隨時會被龐大的車輪碾壓窒息。或者說,他的天性是近乎植物的,對于周圍環(huán)境的變動過于敏感。太敏感了,太觸物生情了,便多了些自己未覺察的優(yōu)柔寡斷,在日益猙獰的現(xiàn)實前茫然無措,被加速推進的物欲列車超越。